少平潜意识里,一直有这些担忧。
所以,他才会在去年雪后,给大哥那三本书,希望大哥能提前意识到两人的之间的不同,早做调整。
如果,大哥能够从改霞和梁生宝的命运里,意识到自己和润叶姐之间的不同……
如果,大哥能坚定跟润叶姐在一起的想法,继而不屈不挠的去争取……
如果,大哥能从创业史里悟出一点什么,比如改变命运力量的来源……
只要他肯,就能通过《青贮》和《枣》,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因为,去年大灾之后,随着“石圪节经验”的推广,此时的黄原上,已经刮起青贮风。
从目前形势看,搞因地制宜的多元化农业,在黄原几乎已成定局,而黄原北部山区,羊和枣,以及相应的林下经济,配以特色农业,是最好的搭配。
掌握了后世多元化青贮技术,掌握了枣树的培育、种植和一系列相关的商品化应用技术,以大哥的能力,通过田福军,从农业专干做起,继而政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这个年月,肚子的问题是大事,纵然是农业技术干部,也是可以的了。
要知道,田福军是一个“做事”的领导,经过一个小挫折后,一路坦途,最后可是升到省里了的。
润叶姐最后都做了市团委的干部,以大哥的能力,负责农业,跟着田福军一路升上去,还是可能的。
那时,他们俩才算是珠联璧合,真正拥有无尽可能。
所以,少平这次回来,肯定不打算只是捎个信儿就结束。
少平打算和大哥认真的谈一次。
中午时候,大哥还没有回来,父亲倒是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叹气。
少平问父亲原因,才知道父亲是为里面劳动改造的人叹气,其中,里面就有王满银。
“爸,你叹什么气?大姐又没有嫁给他,咱受不到牵连。”
“太没没王法,太捉弄人,太没把人当人。”
几乎从来没用过的三个“太”字,表达了父亲此时强烈的愤怒情绪。
父亲虽然没有读过书,心里却有杆秤,秤锤是民间传承多年的道德和农人的良心,用它们去称量所见到的一切。
可惜,这些珍贵的东西,后来都被冲散了,自从“笑贫不笑娼”开始传诵,民间就没有了这股力量。
“爸,会改变的。”
“少平,俄打算把箍窑的钱还一些。”父亲抽着旱烟,如是说。
“爸说了算,怎样都行,您给大哥说一声,他会安排适当时机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没多大一会儿,吴老师和干妈回来了,稍微一洗漱,就开始吃饭,自从搬来后,两家现在已经合了火,完全是一家人的安置了。
大家都没有等兰香。
兰香还在石圪节,昨天说趁星期天同禾禾出去玩,这周不回来了,反正她有时候不想来回跑,也常常会和金秀住禾禾那里,家里人也不担心。
吃罢饭,吴老师把少平叫回窑里,说有事。
“少平,这钱有些多啊!”
吴老师递过一份账本,有些担心。
少平瞧了一眼,说道:“也还行,不算太多。”
“这还不多啊,人家心惊肉跳的,担心死了。”
少平看了吴老师一眼,心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说话了?
“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钱、货都不在你这里,就是出事,怎么都不会找到你儿。”
“你出事就更不行!”吴老师坚决的很,“少平,要不,咱们停了吧,已经不少了。”
少平想了想,叹口气道:“关系到很多人饭碗,停不了了。”
其它不说,胖炉头和金富就会跟自己急。
吴老师冰雪聪明,马上就想到了原因,神色一阵灰暗。
少平苦笑着说道:“最开始只是想给家里箍两口窑,后来吧,觉得要吃得好一些才行,再后来,想着要留一些防身,这之后随着利益越来越大,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成了身不由己了……”
虽然觉得出不了什么大事,但少平终是不忍吴老师这样担心。
想了想后,就答应道:“那这样,容我想想办法,做过今年吧,年后我想辙让胖炉头和金富对接起来,我从中间抽身。”
说完还开玩笑道:“还要再挣一些才行,你以后要上学,干妈还要养老,再加上你和兰香的嫁妆,大哥还要娶媳妇,怎么着也要多预备一些才行。”
“呸!你是我什么人啊,哪用得着你来准备。”
少平扮做愕然之状,“俄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啊,搁以前,俄就是家长!不只要准备这些,就连姐夫还要俄来把关呢,通不过别想嫁人,养在家里陪……”
未说完就觉出不对,马上停了下来。
“陪谁?”
没想到,还是被她抓住了。
“陪干娘啊。”
“呵呵……”
……
孙少安回来的及时,把少平给解救了出来。
“哥,你回来了。”
少平如蒙大赦,窜出窑洞,像是见到了救星。
“回来了,你这慌里慌张的干什?”
“这不是急着找你嘛,牛怎样了?”
“没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灌几副药就好了。找俄有事?”
“嗯,那你先吃饭,吃完饭俄有事说。”
少安也不太在意,他给奶奶买了点心,给父母亲带了礼物,分发完毕后就吃饭了。
他刚端着大碗蹲在杏树下石碾子旁开吃,少平就找了过去。
“润叶姐让你去城里一趟。”
“润叶?”
“嗯。”
少平说了润叶叫他去她二爸家的事,最后,少平还对大哥一再强调说:“润叶姐应该是遇上了麻烦,她叫你这几天一定来一下!”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少安问。
“没说,就叫你一定来一下……哥,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孙少安端着饭碗愣了半天。
他望着对面的庙坪山,在满树雪白杏花之下,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仍住在田家圪崂,离润叶家很近。
那时候,田福堂还没有真正发家,反而因为在旧社会,和父亲一起给富人家揽过工,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
母亲常带着他和姐姐兰花到田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就玩在了一起,并且很快就相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
少安一早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于是,就睡一起,被窝里打打闹闹的,半天不安生。
后来就一起吃饭,一起挂生日“锁线”,再后来,他们发展到形影不离。
春天时,到阳土坡上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
夏天时,一丝不挂,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糊泥巴;
秋天时,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冬天时,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片……
就因为这样,被少平一直笑称“光屁股的交情,同床共枕的友谊”,被润叶不知道撵着,追打了多少次。
直到他六岁那年,父亲递给他一把小镢头,一根小绳,说:“少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饿得没办法的时候,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羊角辫的润叶,常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黄馍馍给他。
八岁那年,润叶在村里上了学,跑来找他一起,两人一番哭闹后,就成了同班同学,一张课桌。
被同学们闹相好、吃润叶拿的干粮、做润叶学缝衣服的实验对象被针扎了屁股、为润叶不被欺负找人打架、考试时给润叶递小抄……等等,充满了欢乐。
欢乐易逝,童年很快过去。
他十三岁高小毕业,现实的差距让他们分开,润叶去了县里上初中,他辍学回村务了农,永远的告别了学校。
于此同时,也别了童年的朋友!
他们将各走各的路了,只是在各自的心里,永远记着他们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