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天上下着雨夹雪,孙少平躲在檐下,看着同学们冒雨雪,踩烂泥,敲碗筷,闹哄哄的奔向总务处那排窑前的墙根底下。
那里有他们的饭食,白馍馍、黄馍馍和黑馍馍;那里也有他们佐餐的菜,甲菜、已菜和丙菜。
在这个连最高学府都建不起餐厅的贫穷原西县,在原西县城半山腰县立高中的院坝里,还没等学生真正走向社会,人已经开始分出三六九等了。
区分的办法是……钱!
这种教育有问题呀!少平心想。
他看向学校东面的大门,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校门,撑着雨伞,说说笑笑,通过用横石片插起的长下坡路,很快就消失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中。
田晓霞应该也在里面吧。
“少平,躲在这里干什,怎么不去打饭?”
飞跑过去的金波奇怪的问。
“你先去,我再等等。”
田润生已经打好了饭菜,白面馍,肉片菜,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看见少平还空着碗,也觉得奇怪。
“少平,怎么不去?晚了虽然有菜,但肉不一定还在。”
“肉菜好吃吗?”
“一般般,水煮菜里飘几个肉片,没家里的好吃,不实在。”
“还是啊,那抢来抢去的干什?”
……
田润生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想不起来怎么说。
“你别听他说,看他做,肯定憋着什么坏呢。”
金波已经打好了饭食回来,见少平又在忽悠田润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田润生恍然,有些气恼。
“社会复杂啊,兄弟!该我上了,待会儿看着我,送你一件好事。”
少平拍了拍润生的肩膀,冲进了泥地里。
此时场中已无人,因为等不着人,就连那个值日生也走了,这时,从拐角里走出一个穿破衣衫的女子,少平是看到她才走过去的。
或者说,少平躲在檐下,就是为了等她。
那个女孩子本来就是专等没人时才出来的,没想到还有一个持同样想法的人冲出来。
两人……撞车了。
女孩见馍筐里仅剩的六个黑馍馍,一丝亲切感顿时涌上心头。
青年人的友情,是建立在同质命运基础之上的,对于和自己一样吃黑馍馍的少年,女孩不由的多出一些好感。
“咱俩是一样的呀!……”
少年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笑得灿烂,很阳光。
他拿出筐里的黑馍,分出三个给了女孩。
“我……我只有两个……”女孩嗫嚅着。
“知……道……”少年拉长声音道:“这样的,俄吃六个才能勉强饱,反正也吃不饱,送你一个,你还能饱些,这叫‘地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
……
女孩也像田润生一样,觉出好像哪里不对,但对少年的好感驱使她接了过来,道声“谢谢”后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身后再次传来亲切的声音。
“你不要一些吗?”
女孩回头,却见那少年正往碗里倒剩菜汤子,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到水房里兑些热水,吃着黑馍也顺溜些,俄试过的。”
女孩子愕然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你不怕别人说你?”
“说什么呢?说俄穷么?可俄就是穷啊,说不说都是……”
“……”
女孩子有些无语。
“俄给你说啊,这个问题俄早就想清楚了,既然穷,那就莫谈理想,莫谈主义,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好了,毕竟,人活着才有希望不是?”
少年开始传授心得。
“你不会去告俄吧?”
“告你什么?”
“主义的事。”
“可俄觉得你说的对呀。”
这下轮到孙少平愕然了。
“行,学的挺快呀,孺女可教。”
“俄叫郝红梅,你叫什么名字?”
“孙少平。”
“孙少平,咱们算是朋友了吧?”
“……算是吧。”
“那,新朋友,再见!”
“再见!”
郝红梅到底也没有孙少平那么厚脸皮,没有倒那些菜汤。
当少平端着菜汤,拿着三个黑馍馍出现在檐下时,金波和田润生盯着他直看。
“没想到啊!”润生说。
“竟然别有目的。”金波道。
“眼睛真贼呀!”润生说。
“俄才发现,那是班里最美的一个了吧。”金波道。
田润生:“穿破衣,蹬烂鞋……”
金波:“吃黑馍,还晚取……”
异口同声:“原来是为了泡妞啊!”
“看,少见识了不是?俄那样穿衣是为了藏拙,今天是适逢其会。”
继续异口同声:“好个‘藏拙’,好个‘适逢其会’,呵呵……”
“好吧,俄是故意的,但俄可不是为自己。”
三次异口同声:“那为谁?”
“为你!”孙少平指着田润生。
田润生问:“为什么是我?”
金波以手指鼻道:“为什么不是俄?”
“别碍事!”孙少平把金波拨到一边,对田润生道:“你性子太软,身边要有一个能算计的老婆才行。”
“她?”
田润生暂时没心思理会“性子太软”的问题,有些不相信的指着郝红梅离去的方向。
“怎么,不信?”少平好整以暇,“两个白馍馍,告诉你原因。”
田润生从兜里摸出几张饭票,拍在少平手里,“给你,四个。”
孙少平大喜道:“俄就喜欢跟土豪做朋友。”
“少来,快说!”金波有些按耐不住,催促道。
“知道郝红梅什么出身吗?她爷爷是地主。”
“知道一个地主家的孩子,能被推荐上高中,她会付出什么吗?至少嘴甜、人缘好是跑不了的。”
“知道她家里宁肯从牙缝里省钱,也要供一个女子读书,是为了什么吗?通过嫁人,来改变她自己的命运,来改变她家人的命运。”
“要说达到她的目的,整个学校还有谁会比润生更合适呢?”
看着目瞪口呆,心里五味杂陈,感叹“社会好复杂”的两个幼时好友,少平最后总结道:
“所以,俄才不给金波推荐。润生,此女娶回家,足以镇宅。”
金波突然道:“听你说的这样,此女如此有心机,怕不是个坏人吧?”
“不是!金波同志,眼光放开一些,有心机不是坏事,是生存优势的体现。而且,俄观察好几天了,此女善良,懂得感恩,孝敬公婆绝无问题。”
现场听完走向社会的人生第一课,田润生有些动心,问:“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