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十里长亭。
与前几日胡应嘉和他的家眷离开京城无人相送相比,成为新一代耿介之臣的欧阳一敬有不少人在送他。
欧阳一敬站在亭子里,对着特意前来送他的同僚们,举杯敬道,“多谢诸位特来相送,仅以此杯来敬大家。”
李贞元手中亦拿着酒杯,说道:“欧阳兄此去数千里,我真是舍不得啊。”
说着说着,李贞元的眼眶红了,挤出几滴泪水出来。
前次李贞元顾及名声,没和欧阳一敬几人去探望胡应嘉,但之后他便后悔了,因为听说大家都在夸欧阳一敬不畏权臣,有情有义。
如今他学乖了,听说欧阳一敬要远赴云南上任,特来相送。
反正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为自己获得个好名声,多划算啊。
欧阳一敬此刻听到李贞元的话,和他故作姿态的不舍,心里别扭的想道,既然不舍,也没见你上书反对陛下的圣旨啊。
可毕竟李贞元是来相送的,他也一脸愁绪的说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回京城了。”
说到此,欧阳一敬看向远方的京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十里之外也能依稀可见。
“欧阳兄,虽然朝中有奸臣,可贤相仍在,假以时日,欧阳兄定能回京的。”
一名同僚宽慰道。
他这句话有些耳熟,似乎前些日子欧阳一敬去胡应嘉府里探望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周围有几人听到这话面色古怪起来,早知道那可是云南,历来云南任上死了多少官员?那地方可不是福建!也不是广西!
当然了,虽然他们认为欧阳一敬回朝的概率非常低,但话也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诸位,国事艰难,以后朝中就靠诸位鼎立支撑了。”
欧阳一敬看到那几人的脸色,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叹了口气,朝众人深深作揖。
“诶!欧阳兄,你且放心,你迎难而上的傲然风骨,我等定会继承!”
李贞元急忙上前一步将欧阳一敬扶起,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晃道。
“……”
欧阳一敬一时之间有些失语,心想,我还活着呢,你想继承我什么?
下一刻他主动松开手,对着众人拱手一圈,开口道,“诸位,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刻有几名同僚也学着李贞元一般红着眼,流下几滴泪珠。
甚至有人口中喊道,“苍天何其不公,居然将欧阳兄这等贤才置于那云南边陲之地。”
他这句话虽然是用哭腔喊出来的,可是没人敢附和。
这表现的也太过了吧?
将欧阳一敬贬至云南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说苍天不公,这苍天指代谁?
这等怨望君上之语,是想为在场的人招祸么?
其他人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甚至下意识的远离了一步。
而说出此话的人,也瞬间觉得不妥,立刻紧闭嘴唇,泪流满面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可惜他周围没人,无人挡住他的身形,于是眼泪流的更多了。
也不知此刻他哭的是欧阳一敬,还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亭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呼喊之声,“欧阳兄,幸好小弟赶上了。”
欧阳一敬听了,朝亭外定睛一看,发现是有数面之缘的刘茂才。
一行人骑马赶来,为首的是一名穿着裘衣青年公子。
只见他快马扬鞭飞奔至十里亭,身手矫健的从马背跳了下来,几个跃步跳入亭中。
“欧阳兄,小弟来迟了。”
被冷风刮的脸色发白的刘茂才一把握住欧阳一敬的手,一脸抱歉的说道。
欧阳一敬只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冰块给裹住了一般,身子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打了个寒战。
刘茂才见了,立刻将双手松开,深深作揖,抱歉道,“是小弟舍不得欧阳兄离京,一时孟浪了,欧阳兄勿怪。”
欧阳一敬将双手放在身后,互搓了一下,终于让手有了一丝暖意。
这才将刘茂才扶起,说道:“刘贤弟前来相送,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呢。”
直起上身的刘茂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仆人,立刻有人手捧一个雕刻精美的檀木盒走了上来。
“欧阳兄,此去云南路途遥远,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刘茂才指着那檀木盒说道。
“这如何使得,赶紧拿回去。”
欧阳一敬看着那木盒,下意识的在猜测里面有多少张银票,总额有多少,可嘴上却说道。
“欧阳兄乃是仗义执言而遭贬,小弟虽为一介草民,可向来敬重如欧阳兄这般的耿介之士。
小弟无官无职,能为欧阳兄做的,就是送些盘缠了。”
刘茂才诚恳的说道。
他的一举一动,让周围送欧阳一敬的科道言官们很是感动,甚至有人开口劝说道,“欧阳兄收下吧,这也是一段佳话呀。”
自古以来,正直之官因直言遭贬,都会有慕名而来的百姓或者富商前去相送,而这种事情往往都会被人广为宣传,让参与其中的人皆名声大噪。
如今这些人中,又多了两人,一个是欧阳一敬,另一个则是刘茂才。
欧阳一敬看了看众人,眼眶一红,对刘茂才拱手道:“仆就在此替家人谢过刘贤弟的好意了。”
十里长亭人来人往,众人不好久留,只能依依不舍的看着欧阳一敬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欧阳一敬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他的家眷都在后一辆马车里。
他打开了刘茂才送给他的檀木盒,数了数,五十两的银票有十张,顿时觉得有些嫌少,便随手将木盒扔到一边。
他在心里嘀咕道:“一个个装作舍不得我走,却一个个拿我博名声。
刘茂才,你这次相送,赚了多少名声?会有多少官员因此知道你的名字?
五百两?
真是故作大方!以为我欧阳一敬缺你这五百两么!”
想到这里,欧阳一敬掀开车帘,看向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城墙,叹了口气。
此别之后,怕是无法再见了。
随着欧阳家的马车在官道上看不见踪影,只剩下一路的车马辙印。
正所谓有人走,也会有人来。
官道上有两辆马车从远而近,向京城而来。
前一辆马车的前室,也就是马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两人。
一人穿着厚厚的袄子,皮肤黝黑,手持马鞭,显然是车夫。
另一人穿着素袍,头戴四方巾,头发半白,面容矍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
“京城,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回到这里。”
文士看向远处那巍峨的城墙,与八年前他离开之时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老爷,外面风大,又冷,您还是进车厢吧。”
车夫操着半生不熟的别扭京话,一边小心驾驭马匹,一边劝道。
“自我去横州后,这座城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如今终于要见到了,我自然要亲眼看着它出现在我的面前。”
文士的目光中有眼泪闪烁,言语惆怅的说道。
“那老爷坐稳了,小心别摔了下去。”
车夫不懂自家老爷激荡的心情,只好说道。
他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横州时,自家老爷得知大行皇帝宾天的消息时,哭的死去活来。
他不明白,明明是老皇帝将他老爷贬到横州受苦,为何老爷他还那么敬重老皇帝。
他还记得,京中来的信使,除了带来大行皇帝宾天的消息之外,还有老爷官复原职的好消息。
对他而言,老爷官复原职才是最重要的。
这代表,他终于可以离开土生土长的横州,一路北上,去大明的国都见世面了。
这位中年文士,也就是因弹劾严嵩而被戍横州的吴时来,他跨越八年的时光,千里迢迢,终于再次回到了魂牵梦绕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