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朱肃的询问,阿比盖尔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这……嘿嘿,先生,并不是我不想返回我的故乡,虽然我是一位伟大的威尼斯商人,但却也经受不住这样美酒的诱惑。大明的酒水实在太过迷人……”
朱肃一眼,便知道此人正在说假话,他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狄猛立即会意上前,在阿比盖尔痛惜的眼神中,将他手中的那盅酒夺了过来。
“一个商人,会将自己全部的财产,用来在异国他乡买成酒水,并且沦落到被店小二当街驱赶的地步?”
“阿比盖尔,我劝你好好想个明白。我可以请你喝酒,也可以把你阉割后作为白奴,贩卖给那些将要出海的大明海商们……”朱肃把玩着酒盅说道。“把你卖做白奴,应该能够抵偿你亏欠本公子,以及这家醉仙楼的酒钱吧?”
阿比盖尔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红色的酒糟鼻更是红的如同小丑一般。他纠结了一会,终于垂头丧气的,将自己的经历彻底的和盘托出。
原来,他的家世,压根就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贵重。他的确是马可波罗的后人,然而实际上在马可波罗死后,波罗家族就已经没落了。
传到阿比盖尔的时候,他也只是威尼斯城中的一位混混而已,天天在码头上为人擦拭甲板,钻来了铜币,就跑到威尼斯的酒馆之中酗酒度日。
直到威尼斯战胜了热那亚,欧洲的风向似乎开始改变,威尼斯商人们听闻东方的大明朝已经彻底击败了大元,并且在威尼斯的街头也出现了来自大明的海商的时候,日日酗酒的阿比盖尔终于想起了自己先祖所留下的游记,对东方的那个“遍地都是黄金”的国度充满了崇敬。
他向朋友们借来了几枚银币,用这些银币搭上了一名准备前往大明的威尼斯商人的海船,幻想和他的先祖一样,通过一趟前往大明的旅程发家致富,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处境。
然而,船只还没有到达大明,便发生了意外。
“你是说,你的船只遭遇了海盗?”朱肃目光凝重的问道。
“是的,先生。”阿比盖尔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又想起了自己的船只遭到海盗肆虐的那個晚上。“……噢上帝,那真是可怕的一晚。”
“提着弯刀的海盗们利用摆荡的缆绳,跳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手里的弯刀,就像是恶魔的犄角般染满了鲜血,可怜的雷克布船长就在我的面前被捅破了肚子,他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没有兴致听你述说这些细节。”朱肃不耐道。“伱先告诉我,你所乘坐的船只,是在哪里遭遇的袭击?”
“……是,是在三佛齐附近。”阿比盖尔不敢隐瞒,只好老老实实的说道。
“三佛齐……”朱肃念叨着这个地名,这里,正是当年被大盗陈祖义所占领的,位于马六甲海峡的一处海上口隘,是大明丝绸之路的重要关口之一,后来被他与李景隆、汤和三人击溃了陈祖义后,纳入了大明水师的势力范围,左近有许多商人据点和大明租界。
“既然遭遇了海盗,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朱肃继续问道。
“……因为雷克布船长被海盗们杀死,水手们很快就投降了。海盗们收编了雷克布船长的船只,并将我们视为他们的奴隶。”阿比盖尔说道。他的脸色煞白,似乎在这段日子里,受到了不少非人的虐待。“后来,我和几个水手在海盗们在他们的据点靠岸的时候,想办法夺取一条小船逃离了那里,最后被一位好心的大明海商救上了岸。”
“你还记得他们据点的位置吗?”朱肃又问道。
“先生,不记得了。”阿比盖尔摇了摇头,道:“那是一个可怕的暴风雨之夜,我们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只知道拼命划船,逃脱这些恶魔……划出去很远很远,这才被那位好心的大明海商给救上了船。”
朱肃恍然,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这色目酒鬼倒还有一份好运气,在暴风雨之夜划船逃脱,竟然没有被风浪打翻船只,也没有在茫茫的大海里迷失方向,甚至还遇到了大明海商的救援……
“……很好,你让本公子知道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见这男人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其他的情报了,朱肃便站起身来,道:“马可波罗,也算得上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冒险家。身为他的子孙,你不应该在一件酒肆里被人生生打死。”
“去做些生意吧,应天府是一座胸襟博大的城市,只要你愿意付出劳动,总还能有一条生路。或许,你还能够赚到一些本钱,买些货物回到威尼斯去……我大明的东西精巧珍稀,随便带点什么回到欧洲,都能够赚取几十上百倍的利润。”
“只要勤勉起来,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位成功的海商。”朱肃鼓舞他道。
哪知阿比盖尔的神情竟变得惊惶了起来,将一只大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一般,道:“不,不,我不要再做海商了。”
“可怕的海水和海盗……上帝啊,我这辈子也不想在和他们打半点的交道!”
“这位尊贵的公子先生,如果您可怜阿比盖尔,就请打赏阿比盖尔一些酒钱……阿比盖尔即便是死了,也一定会在上帝面前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朱肃闻言,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看他如今孤身一人的状况,想必与他一同逃出的那些水手们就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了。只是造化弄人,这个男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最后却又变得畏惧大海,只能在这酒肆里混点酒水了此残生。
“小二哥。”朱肃叫来了正候在雅间外的店小二,指着阿比盖尔道:“给他再上两盅好酒,让他喝个饱后再把他丢出去。酒钱就由本公子买单了。”
“公子厚爱,小店又怎能让您买单。此人的酒水钱,就由小店自己承担就是。”店小二说道,抬眼看向朱肃的神情,已然是带着仰慕,朱肃一怔,瞥见门外不知何时正躬身肃立着的老掌柜,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暴露了。他倒也不在意,只是略笑了一笑,说道:“本公子丢不起不付账的人,这酒钱还是本公子一并会了罢。”
“掌柜,若还有人在这里赊账闹事,你们不必和他打闹,直接告到官署就是。”
“好生在此安居,没人能让你们吃亏。”
“是,公子所言,老汉记下了。”掌柜恭恭敬敬的说道,旋即便目送朱肃离开了酒肆。朱肃去往皇庄中接了妻儿,回到了应天府的王府之内,旋即又换了亲王袍服,让狗儿套了马车,吩咐道:“走。”
“往海事司。”
“是。”狗儿没有多问,只默默赶车前行。周王府的马车很快的就来到了海事司的衙门口。得知朱肃到来,负责海事局的杨士奇赶忙带着属官前来迎候。
“学生士奇,恭迎殿下!”杨士奇看着朱肃从马车上下来,和一群人恭恭敬敬的朝朱肃行礼道。
“你等如今皆为命官,不必自称学生,自称为臣便可。”朱肃摆摆手道。海事局是朝廷新兴的衙门,其中的属官,大多数都是昔日曾在国子监中就学的年轻人,可以说都是朱肃任国子监祭酒时候的学生,故而面对朱肃时,也大多不自叙官职,以示亲近。
朱肃摆手让他们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中去,只独独留下了杨士奇,“士奇啊,有些事本王欲要与你相商,你且带本王到你海事司的值房。”
“是。”杨士奇赶忙答应一声,随后就吩咐衙门里勤杂的小吏:“快,去为殿下沏壶茶来……”
朱肃随着杨士奇来到了海事司值房,瞧眼看去,只见这值房里头,到处都堆砌满了文案卷宗,桌案之上密密麻麻,竟是连放置茶盏的位置都没有。
杨士奇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朱肃笑笑,转头在桌子上腾出一片空地来,这才请朱肃坐下,又殷勤的将那盏刚泡好的热茶放在刚腾出的位置上,对朱肃道:“殿下,还请用茶。”
“嗯。”朱肃端起茶盏,似模似样的喝了一口。原来说要来海事局,他本还是带着几分脾气来的。但如今见杨士奇的值房是这样一副模样,心里的那一股无明业火也已消了大半。他对杨士奇说道:“士奇啊。”
“大兴海事,这是本王对父皇提出的建议。海务之于大明,如今也是越发的紧要。”
“远洋诸多事务,尽皆付于你海事司一身,可以说,士奇你肩上的担子,其实丝毫不下于朝中的六部尚书。”
“对于海外事务,你可断然不能有一丝懈怠。有时候些许疏忽,于我大明海务而言,日后便是滔天的巨浪……士奇你可明白?”
杨士奇见朱肃语气凝重,不由得心中上下打鼓,小心翼翼的道:“殿下,自从蒙陛下与殿下厚爱,掌管海事司以来,”
“臣无有一日或忘殿下之教诲,每日每夜,皆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殿下莫非……是发现了我海事司平日里有何疏忽之处?还请殿下明言,臣好即刻亡羊补牢,以免误了大事。”
朱肃看了看杨士奇,而后对杨士奇道:“三佛齐左近,出现了海盗,此事你可知晓?”
“三佛齐?海盗?怎么会?”杨士奇显得十分讶异,三佛齐乃是大明控制的一处海上口隘,是海上丝绸之路最为重要的节点之一,大明废了不小的功夫,这才肃清了海贼王陈祖义,将大明水师的实力扩张到了三佛齐。
若是那里又出现了海盗,岂不是说,大明海上商路的安全,又再一次受到了威胁?
海上丝绸之路每年,都能给国库提供超过数十万两的巨额赋税,多少人都指望着海上商路来讨一口饭吃。万一为海盗所阻隔,后果不堪设想。杨士奇听朱肃讲完阿比盖尔的遭遇,又赶忙翻出卷宗,比照着这些年海上往来的流水进项,奇怪道:“不应该啊。”
“殿下请看,这些年,海上商路的往来流水,并没有太大变动。如若真有海盗在三佛齐阻截,来往大明的商船数量,应该如先前为陈祖义所阻时那般锐减才是。”
“可如今,却是没有丝毫异状……”
朱肃亦觉得奇怪,接过杨士奇递上来的卷宗,仔细翻阅查看,发现确实如杨士奇所说,从账面上看,往来大明的商贾商船数量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朱肃思忖了稍许,忽然问道:“既没有锐减,那么自西方前来我大明的商船,可有增多的趋势么?”
“……回殿下,这倒也没有。”杨士奇又翻阅了几下卷宗,而后答道。“如今从西方前来我大明的商船数量,倒是和前些年的时候并无二致。”
“这便奇了。”朱肃指了指卷宗上早些年时候的数字,道:“自我大明开放海贸以来,番商数量年年剧增,前些年的时候,即便我大明拒绝与不列颠等国的商贾往来,西来的商船数量,仍旧不减反增。”
“可到了洪武一十八年,这番商的数量却直接到了瓶颈,与今年也相差无几……这倒是蹊跷了。”
“会不会是西方诸夷的商人商船就这么多,短时间内,无力再增派人手前来经商了?”杨士奇猜测道。
“不可能。据我所知,西方一些本来已经打了百余年的生死宿敌,因为觊觎这海上利益,都已经握手言和,要腾出手来侵占这海贸利益了。”说着,朱肃又将阿比盖尔所言,威尼斯与热那亚已然停战的事,以及葡萄牙等国,宣布了发展海权的事,尽数告知了杨士奇,而后问杨士奇道:
“你海事司,合该是我大明最为高瞻远瞩之衙门,其他六部需将目光聚焦于国中,而你海事司,则该对海外事务无比敏感方可。”
“你等,就没有察觉到西方诸国风向之转变,发现他们已经纷纷将目光,瞄准了大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