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规避入城时拥挤的人潮,杨士奇为朱肃安排了船只入城。朱肃从外城码头上船,船只沿秦淮河而下,通过应天府高大的水门后,缓缓驶入内城的码头上。
时已黄昏,船头夕阳的余晖已无多少暖意,倒是秦淮熏人的江风,以及已经燃起彩灯的画舫花船,还有歌女们咿咿呀呀的唱词以及河畔行人们的欢笑,让朱肃觉得甚是温暖。
码头左近便是夫子庙,秦淮河畔国子监与秦淮十二楼沿河而立,这夫子庙便修在了国子监的近旁。这夫子庙门口人流亦是涌动,在朱肃看来,倒是比后世的南京城夫子庙还要更为热闹有韵味一些。道旁此时已经坐满了占位置的小摊贩,道中行人、挑夫等更是摩肩接踵。
小摊贩们一面吆喝着贩卖时令货物,一面用一双精明的眼睛机敏的寻找着买主,不时卖弄炫耀般的夸赞自己篮子里的物事,以图吸引客人。偶尔得手,促成了一笔交易,便是眉开眼笑,碎银子和铜钱哗啦作响,买家卖家皆是喜气洋洋。
四处张望寻找伙伴的商旅,或胸有成竹,或心急如焚,或胆怯畏缩,面对招呼着歇息的客栈旅舍小二殷勤作态,更是妙态横生。
矜持负手站立的官吏则大多游目四顾,面色肃然,直到看到与自己相约的同僚,这才展颜而笑,与同僚互相作揖。偶尔路过的五城兵马司则是挎刀叉腰,目光灼灼,偶尔有些本来还大摇大摆的混混见了他们,一个个犹如见了猫的老鼠……
偶有一身儒衫的书生们沿路走来,他们呼朋引伴,时不时便有其中一人豪气四溢的拍胸戟指,似乎是在慷慨表态,其余人则亦各抒己见,指点江山,好不快意……
一副无比和谐繁荣的绝美画卷展现在朱肃面前。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么?”发现朱肃正端详着沿途景色的杨士奇,颇有些奇怪的询问朱肃道。
“嗯?哦,无事。”朱肃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感慨道:“只是在安南呆了太久,方到都中,生出几分感慨罢了。”
“见了安南之凋敝,再见到如今之胜景,谁能想到,几十年前,我华夏还是一片凋敝,我汉家百姓,更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真希望我汉家永远昌盛,汉道永昌啊。”
杨士奇转头,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盛景,笑道:“陛下英明神武,我汉家人才济济,大明国运,更是远胜历朝。”
“我大明自该永昌。”
朱肃笑笑,哪有能永远昌盛的皇朝。但若自己所为,能够让这份汉家的繁荣持续的更久一些,那便是值得了。他在杨士奇的陪同下上了马车,一路往皇城行去。
皇城之中,洪武皇帝朱元璋、太子朱标二人,仍在谨身殿中接见大臣。听闻朱肃入宫,老人皱成川字的眉头舒展,咧嘴一笑,吐出一个字来。
“宣!”
“儿臣朱肃,拜见父皇,父皇圣躬万福……”朱肃大踏步迈入殿中,正欲行君臣大礼,却已被老朱示意朱标给搀扶了起来。
老朱哈哈笑道:“咱的老五回来了。”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这俗礼。”
方才被朱标搀起之时,朱肃便已私下向朱标打过招呼,随后抬眼去瞧那正接受老朱召见的大臣,果然,眼前之人正是铁铉铁鼎石,见了朱肃,铁铉面露激动,俯身依尊卑之制,向朱肃施礼。
“鼎石,你倒是变了许多。为师险些有些认不出了。”朱肃端详了铁铉许久,而后笑道。
前往凤鸣洲时,铁铉甚至还未及冠,面上稚气未散;而今铁铉身高却已不下于朱肃,更兼面容黧黑,蓄了胡须,看上去竟似比朱肃还老了许多。
听到朱肃自称为师,铁铉眼眸中更是泪光闪动,直接曲膝下拜,给朱肃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恩师之恩德教诲,鼎石无一日胆敢或忘。”
“恩师倒是看着消瘦许多,弟子斗胆,还请恩师多加在意身体才是。”
眼见朱肃和铁铉师徒情深,老朱也是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笑道:“你两也不必在这拘着了。”
“来啊,让膳房弄些吃的来,一路劳顿,老五,你也该饿了。”
“标儿和鼎石,你等也就呆在此处,陪咱一同用個晚膳。”见到朱肃归来,老朱老怀畅慰,竟要在这谨身殿给朱肃和一众人等赐宴,朱肃也自无不可。
少倾御膳房便呈上了膳食,许是赐宴的关系,倒是比老朱平日里自己吃的,还要丰盛许多。朱肃倒还真饿了,这皇宫里和自家也没多少区别,自是大快朵颐,老朱和朱标看的发笑,朱标颇为心疼的道:“安南路远,倒是委屈了五弟你了。”
“慢些,不必狼吞虎咽。父皇这里也少不了你的。”
“饿死鬼投胎也似。”老朱也笑骂道,眼眸之中,颇显慈和。“那安南,当真如此苦寒?莫非连咱的儿子也敢苛待么?”
“安南国的招待,倒是十分妥帖。只是,见了安南国中的那般的景象,那些山珍海味,就都也吃不香甜了。”朱肃说道。吞下口中的饭食,便对老朱说起安南国中的见闻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便连铁铉,也算是朱家麾下的纯臣,自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百姓贫穷,民变频发,外患内忧,而国主仍醉生梦死,不顾朝政百姓。”
“……这安南国,竟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么?”听着朱肃的叙述,朱标放下手中的碗筷,凝重道。
他眼睛微微眯起,眼中悲悯与怒意并有。
“嘿,国有庸主,倒也罢了,那些个高门大户高高在上,倒是有几分前元的模样。”老朱亦是冷笑道。与关注到民生悲苦、痛惜安南的那些华夏遗民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朱标不同,老朱更加在意的是安南国国内尖锐的阶级矛盾,以及其中是否有有利于大明之处。“咱听锦衣卫说了,你收容那些寒门子弟,扶持他们读书举试。”
“看来,你是想以这些寒门为基,想要利用他们,来为我大明争取民心了?”
“但依咱看,安南士族的实力可还强着,想要依托寒门,只怕那些寒门还没有足够的能够支棱起来的资本。”
“您老高见。”朱肃恭维道。确实,安南寒门的实力实在太过弱小。虽说士族把持朝政多年,但,寒门与士族之间的矛盾,其实也远没有达到两者之间不死不休的地步。从历史上的明征安南之战中就能看出来:历史上,获得大义的大明先是得到了反对胡季犛的士族们的支持,故而才能在初期一帆风顺。之后流露出了郡县安南的意图后,又是士族们扶持起了一个傀儡的陈氏后人作为君主,抵御明朝的进攻。
而寒门豪族,在这个过程中仍旧没有任何存在感,甚至于,是作为士族们手中刀的形象出现的。
直到后来,在大明的多次进攻下,士族势力大受损伤,寒门才开始崛起,以黎利为首的寒门豪强们,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了抗明战争的主导权。而后宣宗北撤,这些人也就恰好捡到了便宜,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安南掌权的新贵。
可以说,若是没有大明插手削弱了士族实力,安南寒门想要推翻士族统治,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儿臣知晓,安南寒门,只怕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襄助我大明推翻士族豪门。但是,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容易教人归心。”
“安南独立于我华夏,已有百年。我大明郡县安南,必要借助当地之势力。与其借助那些腐朽的士族,不如依靠这些如今无依无靠的寒门。”
“也未必需要他们对抗士族……只要他们能够主动归附于我大明,在日后襄助我大明治理安南便足矣。”
“嗯。”老朱点了点头,同意了朱肃的说法。毕竟在他看来,安南士族再强大,那也不过是一省之地的地头蛇而已,大不了将他们全部杀光肃清。大明这条强龙,不怕压不住他们。
最大的问题仍是如何让安南归心,若能让寒门归心于大明,再提拔寒门治理安南,确实能够为大明根除很大一部分的隐患。
“父皇召见鼎石,不知是为何事?可是凤鸣洲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说完了安南的事,朱肃便好奇起铁铉入宫的事来。
老朱想了一想,道:“凤鸣洲是伱日后的封地,这些事本也该教你知晓。”
“鼎石,你便将方才和咱说的对老五再说一遍。老五他对诸国事务最为通晓,说不定,他倒有些头绪。”
“是。”铁铉立刻起身行礼,而后,便面朝朱肃,言简意赅的将方才曾禀与老朱的事情复又说了一遍。
原来,自大明舰队在金山堡立足之后,铁铉与毛骧、张赫三人,便以金山堡为根基,开始四下扩张大明位于凤鸣洲的势力。
得益于土著居民“殷地安人”的帮助以及大明-凤鸣洲航线的日益成熟,大明的扩张之路走的分外稳健。在铁铉的主持下,他们通过凤鸣洲中的金银矿产、药材等吸引往来商贾,筹集各类人手物资,而后又通过划分地块的方式,让这些商贾们前往凤鸣洲的各处进行开荒筑城。大明军队则负责保障商贾们的安全,而土著们,则负责为大明来人指路、耕种、辨明药物等。
这种经营开拓模式在前些年里,可谓是无往而不利。大明先进的技术与铁铉、张赫的动员组织能力,在新大陆堪称是降维打击一般,另大明开拓的势头势不可挡,诸多胆敢与大明作对的凤鸣洲本土部族不是被大明吞并,就是被彻底驱逐消灭。
水泥等技术,又帮助商贾们快速的搭设起一个又一个的驻地和坞堡,在如今的凤鸣洲,大明已经拥有了将近七十余处的坞堡和聚居地,星罗棋布的分布在凤鸣洲的西岸。
“然而从去年开始,开始陆续有坞堡聚居地遭遇洗劫,在我等离开凤鸣洲之时,已经有一十七处坞堡为人所毁。”铁铉道。
“是凤鸣洲上的土著人所为?可曾察明真相?”朱肃问道。
“毛骧指挥使曾经带人往东追缉罪魁祸首,最后发现,东面,乃是一处由土著人建立而起的国度。归附我等的殷地安人,亦证实了东部的确,有一个极大的土著人国家。”
“土著人国家……”朱肃皱起眉来。他知道,在历史上欧洲人殖民新大陆之时,新大陆上确实曾有几个颇为强盛的土著国度,如阿兹特克帝国,如印加帝国。虽说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在这个年代未必已经存在,但也不能认为这个时候的新大陆,就没有本土的土著人所建立起来的国度。
但即便如此,那些大明商贾择地建城,也不可能没有任何的防备措施。据朱肃所知,这些前往凤鸣洲的商贾大多都招募了许多游侠和护院,即便对付不了土著,先撑住一二,等来大明正规军的支援应该也不是难事,怎么会沦落到遭受洗劫的下场?
铁铉随即的话,解答了朱肃的疑惑。“之后,毛指挥使设计伏击了一队前来洗劫的土著人军队。”
“并在那队军队之中,发现了铁制的铠甲与兵器。”
“铁制铠甲与兵器?”朱肃的眉头皱的更紧。
铁器,这种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凤鸣洲土著的手上。要知道,即便是数百年后历史上欧洲人殖民新大陆的时期,新大陆上也仍旧没有发现有土著掌握了铁器的冶炼技术。
追究其原因,是因为新大陆的各类金属矿脉实在是太丰富了,犹如一座宝山。其中尤其是铜矿,后世发现的世界上最大的二十四座铜矿,有近乎一半坐落于新大陆。丰富的铜矿资源使得当地土著们更加倾向于使用容易冶炼的铜矿锻造红铜,亦或者干脆使用骨器石器,人口密度的稀疏也使得他们的文明进展缓慢,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冶炼铁器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