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高压,使得鞑靼的士气崩溃的十分突然。
他们的士气一开始就不高,放归俘虏与其他鞑靼兵之间的矛盾,还尚未弥合。且明军的营寨,正是那些被放归的俘虏们修筑而成,明军营地何等坚固,这些人最是清楚不过。
要攻下这样的营寨,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些人心知肚明。故而一开始士气就不高涨。
在加上“枪林”与“刀山”的双重阻截,其实那时候,他们的士气就已经崩散,只是畏于督战队的屠刀,抱着既然进是死,退也是死,不如向死而生,至少死在营墙之下,能不累及家人的心态。
但,这种出于“理智”的抉择,终究是有其限度的。在无数次的弓箭徒劳无功,且明军还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凭空“长”出了数个箭台对他们进行压制的时候,他们的“理智”,终于还是崩溃了。
先是弓手部队们承受不住营墙,以及箭台上明军的压制,选择了退却,紧接着,向营墙冲锋的步卒,也开始有人选择逃命。
“顶上去!顶上去!给我顶上去!”阿扎失里咆哮着,不断挥刀斩杀着往后溃散的逃兵。
但此时,士卒们对于明军的恐惧,已经远远胜过了对他阿扎失里残暴的恐惧,溃散之势仍旧无法避免,阿扎失里坐在马上,只能无能的狂怒着。
“辽王。”阿鲁台飞快的来到了阿扎失里的身边,伸手拽住马缰,止住了阿扎失里的狂躁。“辽王,士气已溃,我们拿不下明军了。”
“如今局面,只能先行退兵……”
“退兵?”阿扎失里怒瞪着阿鲁台:“不行!大明太孙就在眼前,现在退兵?”
“趁着如今这恐慌尚未波及中军……若是中军军心亦受波及,到时候就不是退兵,而是大败了!”阿鲁台道。
阿扎失里也知道阿鲁台所言是有道理的,他愤愤的看了一眼营墙上那朱字旌旗,最终还是同意了撤军。阿鲁台眼神四面寻索一番,而后用马鞭一指:“察罕,你去。带上两千人断后。”
“其余人等,随我退军!”
一直跟在阿鲁台身边,充当护卫的察罕闻言一惊,阿鲁台已经调转了马头,和阿扎失里纵马往后去了。不断有鞑靼将领跟随着阿鲁台从察罕身边驰过,向他投注来了幸灾乐祸的目光。
断后?这种局面……明军要是出营掩杀,那就是十死无生的下场。
好在明军并没有开营掩杀的打算,眼见鞑靼大军开始徐徐退兵,明军营墙之上,开始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随着不知道哪位将士一声“日月河山”的大吼,这片大地之上,就此不断响彻起了以汉语构成的欢呼之声。
阿鲁台等人听在耳中,尤觉刺耳,心底深处,还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惊惧。
不知为何,阿鲁台此时,竟然想起了史书之上所记载的那首本来属于匈奴人的,凄凉且不详的歌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蕃息。”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难道,汉人真的能征服这片草原?”
甩了甩头,将这不详之念压在心底深处,阿鲁台飞快汇合了早已萌生退意的大汗本雅失里,朝着二十里外的大营退却。
……
明军中营,本还在加急改制其他几个箭台的朱雄英,听到了前线传来的欢呼声后,忙让人去往前线探讯,但还没来得及派出人手,便从传来的欢呼声里,得知了鞑靼已经退兵的消息。
“胜……胜利了!我等胜利了!”乍闻喜讯,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瞬,先是一个士卒欢呼出声,而后,所有人都仿若被感染了一般,一齐大声的欢呼起来。士卒与将领、工匠、民夫一同雀跃欢呼,上一刻还热火朝天的工地,此刻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殿下,箭台奏效了!我等击溃了贼军!”在金陵素有才子之名的方孝孺,此刻竟是语无伦次,与一众粗鄙民夫军卒一样又叫又跳,脸上狼狈的水渍也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自称在贵州见过大场面的解缙也好不到哪儿去,兴奋的拽着朱雄英的手臂不断晃动着。
朱雄英也是喜悦非常,心中绷着的弦一松,顿时只觉得浑身无力,竟险些整个人跌坐在地。
“殿下?”解缙一惊,赶紧拽着朱雄英的手臂一拉,这才免得朱雄英坐在了泥地里。方孝孺也是大惊的赶紧扶住朱雄英另外一侧,关切道:“殿下?怎么了?莫非是伤着了?”
“无妨,二位先生,我无妨的。”朱雄英摆摆手,有些羞赧道:“先时尚不觉得,此时心中一松,方觉得疲累。”
“竟是站不稳当。”
解缙闻言,不禁笑了:“殿下不必羞赧,此为人之常情。”
“殿下先时一心为我大明求胜,竟尔忘却疲累,如此心意,才是教人钦服。”
方孝孺也道:“鞑靼大军既退,接下来,我军全歼贼军之机,想已将在眼前了。”
“不知何时,鬼力赤等方能在鞑靼营中搅起风云.使我等一竟全功。”
“不会太久了。”朱雄英道。“贼军既败,不敢在窥视我大明。”
“则其内部之忧患,将无法掩藏。”
“只需一点火星溅起,他们便会将自己,彻底的燃烧殆尽。”
“而那火星,我们已经丢入了鞑靼人的营中。”
朱雄英疲累的眼神中,绽放出希冀的神采。他似乎已经看见,鞑靼,这个草原上最后阻碍着大明的势力,彻底消逝在冲天的火光之中。
鞑靼大营,阿鲁台与阿扎失里等人狼狈的回到了营地中,方有空闲回头去看看明军有否追击,在看到了连断后的察罕部也安然的返回了大营之后,这些人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气。
破釜沉舟,不计伤损,最后却还是一场大败,几人心情不禁低落,强打精神收拢溃兵,而后点检兵马,发现竟是折损了近万人之多。
明军营门前虽堆尸如山,但倒也不至于死了这么多人,阿鲁台略一思量,就明白,这是有人趁着他们自顾不暇,宁愿抛下他们这些头人,也要脱离大军,不愿意随他们与明军作对了。
“太师.”本雅失里弱弱的唤道。他一直待在后军“压阵”,没有亲眼见过明军大营前那副人间炼狱的惨状。按理说,他该是这些人中最不觉得恐惧的才是。
但此时,这位鞑靼大汗却是面如金纸,彷徨无措,轻轻拽着阿鲁台的袖口问道:“太师,接下来,我等该如何做?”
阿鲁台见这大汗模样,不禁有些气苦:这位年轻大汗,刚从撒马尔罕逃难而来,被他扶上大汗之位的时候,还算有几分豪情,至少嘴上也还念叨着要恢复黄金家族先祖的无上荣光。
但如今,不过是攻破了一个全宁卫,缴获了些许物什,这年轻人就完全被财富给腐蚀了心志.这让他内心不禁升起几分鄙夷:所谓的黄金家族子孙,就只是这样的货色?
莫说与大明那神武英明的洪武皇帝相比,便是对面大营中那位乳臭未干的大明太孙,也比这位黄金家族的子孙更成气候.自己扶持了这样一位大汗,当真能够和大明这样的庞然大物分庭抗礼吗?
“如何做?自然是重整旗鼓,誓要擒拿大明皇太孙!”
阿鲁台正想说些什么,那边厢,始终一脸忿然的阿扎失里已经张口出声。
阿扎失里觉得自己快要被后悔的心情吞噬了,他之所以打定主意,愿意襄助阿鲁台和本雅失里,无非是想更进一步,攥取更多的财富与权力。
然而,算计朱雄英失败,已使他不得不抛下大部分的财富与牧民,狼狈逃窜;投顺鞑靼以后,又屡战屡败,丝毫得不到一点好处,阿扎失里此时,对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草台班子,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他现在无比的,想要回到过去,狠狠的揍那个听信了阿鲁台花言巧语的自己几拳。
跟着大明混,有酒喝,有钱赚,不香吗?何苦来和这群蠢货,蹚这么一趟浑水?
本来是有钱无权,现在好了,权没捞着,钱也丢的光了……真不知这一番折腾是为哪般。
但虽然憎恨本雅失里和阿鲁台,但阿扎失里也知道,现在自己也只能选择和他们同舟共济。他背叛大明,大明是断然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了。现下唯一能够挽回损失的办法,只有拿下身份金贵的大明太孙朱雄英,以其为筹码,才能为自己换得足够以弥补损失的利益。
现在的他,就宛如一个几乎输光一切的赌徒……眼里只有那个足以让他翻盘的重奖,一心要为它押下所有剩下的本钱。
“辽王,稍安勿躁……”还来不及鼓舞惊惧的本雅失里,阿鲁台就不得不先安抚躁动且失去理智的阿扎失里。“明军大营森严,第一阵失败我们已失了先机,而今士气已泄,如何再来一次?”
“况且,其他诸部明军必在驰援大宁的路上,我们不能耽搁……万一被诸部明军合围其中,就是大祸事了!”
“那你说该如何?”阿扎失里气急道。“难道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
阿鲁台沉默了,凭心而论,他也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大宁。他们好不容易击溃了明军一卫,此时虽败了一阵,但是却还仍勉强有一战之力……自他阿鲁台起兵以来,何尝有这样能与明军正面对垒的时候?
此时军中已经出现了不少逃兵,若是此时逃回草原,路上再被明军一路衔尾掩杀,还不知要折损多少人手。而且草原也有贫富之分,往北面去,虽人迹罕至明军搜寻不易,但越往北也越是贫瘠。在那样的不毛之地,他要在蛰伏几年,才能再有如今这般的声势?
但……要问他能有什么办法突破明军大营那样的铜墙铁壁,他也当真毫无一点头绪。
“辽王,辽王。”见阿扎失里面上怒容越来越盛,似乎下一刻就要离开大帐,自己去和明军拼命了。深知此时还不能失去阿扎失里麾下泰宁部的阿鲁台赶紧开口,将阿扎失里劝了下来:
“今日我军之所谓大败,乃因为明军于军营中藏了数辆井阑车,于关键时候推出压制了我军射手……此系我等对明军营中虚实掌握不深所导致。”
“要么这样,我们再叫来察罕,详细问问明军军营之境况,或许,此番能寻到破敌之法,也未可知呢?”
阿扎失里也并非是什么一心拼命的莽夫,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他的权势财富罢了。若能有稳妥的法子,他自然也不愿意蒙着脑袋就去拼命,闻言略一思忖,便同意了阿鲁台的建议。
阿鲁台便让人去请察罕入帐,少倾,察罕便被带进了帐子来,他抬眼看了一眼上首众人,面无表情的行了个抚胸礼:“大汗,太师,辽王。”
“察罕。”阿鲁台已收起了面上的忧虑之色,面含微笑的对察罕道:“先前你领兵断后,做的很不错、”
“伱放心,大汗和我,都知道你是忠诚的勇士。你曾经被大明俘虏的事,就此一笔勾销,你断后的功劳,我们也不会亏待,日后击破大明,我们会分你许多牛羊,和一块大大的草场。”
察罕听在耳中,却是在心里撇了撇嘴。先前阿鲁台下意识点他断后的举动,早已使得他心中对鞑靼更加绝望。不过面上却是做出一副感激神色,低下头颅道:“大汗和太师的恩惠,察罕绝不会忘记。”
“很好。”阿鲁台点了点头,“察罕啊,我们想让你再想一想,你在明军军营中的时候,是否有发现什么破绽。”
“亦或者,对如何击败明军,你是不是有什么计策?”
“若你能助我们击溃明军,此战,便算你的头功!我会向大汗保举,让你做大宁城的达鲁花赤!”
阿鲁台的话语,让察罕心中更加不屑。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感激涕零,但在明军之时,他也受了不少戏剧、评话以及朝廷揭示草原头人的宣传手段的洗礼,安能因为这几块大饼,就感动莫名?
还大宁城的达鲁花赤……纵使拿下了大宁城,你们又如何能撑过明廷的反扑?
不过,他倒是心中一动,想起了离开明军大营时,朱雄英和常茂对他的嘱咐来。
“或许,我能够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给大明,立下一个大大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