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氏久习汉学,仅就土司一族而言,其学识眼界,实际上其实已经与汉人无异。他设下这计策,端的是十分缜密,如小火烹粥,粥已将沸,而人仍不知。
廉州城兴建榷场以后,许多土司、土族、水手、闽商、粤商、南洋海商因着朱肃一言,蜂拥而至。人多是非便多,因而这城中本来就素多争端。今日里土族与水手起了冲突、明日里商人和土司有了争执,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若非如此,廉州知州汪大宾也不会奏请朱肃与李文忠,请求调军兵暂做衙役、维系秩序了。
因而廉州城中的大多数乱象,从口角争执转变为街头暴乱时,汪大宾和解缙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城中鱼龙混杂,有所乱迹本就在解缙的预料之中。在他想来,只要善加弹压,熬过这阵子阵痛期,城中的一切自然便会越来越好。但是当街头暴动再次升级,变成了杀人泄愤的时候,此前被弹压下去的一切乱迹,却犹如突然爆发的手雷一般,炸的解缙与汪大宾措手不及。
汉家商人们来采购南珠,自然也不可能空手而来。他们在榷场之中,亦设了不少贩卖杂物的地摊和铺面。左近有了这个热闹的榷场,廉州各土族部落的寻常部民们,自然也对榷场中种种精美的汉家商品趋之若鹜,有不少人被货物吸引,往城中赶集采购。这些土族多久居深山,涉世未深,常常被汉家商贾欺瞒宰客。
钦氏族人,便瞅准了这个机会。他们扮做路人、佣工,在他们添油加醋的努力下,城中外来汉商与各部土族族人之间,摩擦大大增多。
于是,不断的磨擦造成日益紧张的气氛,终于某一天,在扮做汉商打工伙计的有意刺激下,一伙土族客户被激怒了,对汉商出口辱骂。汉商本来就自觉高人一等,如何能忍,立即反唇相讥,争吵迅速演变成为一场斗殴。
混杂其间的钦氏族人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汉人商贩与抱团的土族客户头脑发热、积怨暴发,斗殴再度升级,变成了对汉商的打砸抢,当鲜血和财帛晃花了人们的双眼时,暴乱已不可控制了……
朱肃收到信时,暴乱已经暂且止歇了。廉州府城本来就是汉人商贾的地盘,土族部落在榷场里购物的人数不多,很快被同仇敌忾的汉人商贾们打退。这是廉州榷场建成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次暴乱事件,这一场争斗中,土族人与汉商皆出现了死伤,解缙不敢怠慢,故而急急修书报予正在城外的李文忠与朱肃。
“小五,只怕事情不好。”李文忠从朱肃手中接过信纸,读完之后深深皱起了眉头。“为兄我来这廉州也有些时日,深知这些土族人的脾性。”
“他们居于部落之中,久不闻王化,若遇不平,出手往往没个轻重。又喜呼朋引伴,蜂拥来去。”
“此次他们吃了一亏,心中未必便能咽的下这一口恶气,必定是要去呼唤族人,找回这个场子的。”
“你我不若赶快回师,威慑城中……否则,只怕城中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李文忠所担忧的,便是廉州城中,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的可能性了。说到群聚械斗,不止是这些土族土司,其实也是华夏各地千年以来的优良传统。大到因为田亩、水源事宜,小到本村村民受了邻村的欺负、挨了句骂害了本乡的脸面,都有可能会引起两個村庄之间大规模的械斗。
这种械斗,难以杜绝,且往往极度惨烈,还有湖南两处村落,出动了五千人进行械斗,双方混战两天一夜,枪支弹药齐发,甚至还用上了火炮这种重型武器。
便连湖南这种久沐王化的地域都是如此,更别提这个时代的廉州了。廉州各家土族部落向来都无法无天惯了,又是天高皇帝远,只知晓自家土司,而不知何为皇帝的。如今吃了亏落了面子,回去呼唤族人回来找回场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事实上从这封信件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无法无天:虽然发生口角的原因双方皆有,但信中很清楚的写明了,是土族人率先动手打砸,甚至杀死了那名与他争执的汉商。发给朱肃的信件解缙是断然不敢添油加醋的,廉州之地法治不昌,悍然杀人也非不可能。
解缙发来此信,想是也有求他与李文忠速速回师,以大军凌绝一切的威势威慑各族土司,稳定廉州的意思。
朱肃摸了摸下巴,思忖着此事的利弊。其实刚刚听闻此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速速回师,以稳定地方。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他突然觉得此事似乎也并非坏事。又深加思考了一会之后,他开口对李文忠道:“保儿哥,我大明朝廷驻军在此,是为了日后征伐安南,而不是为了稳定区区一个廉州。”
“若是此时之廉州需要有大军威慑,才得安泰。那日后我等出师安南,廉州又当如何?”
李文忠一愣,疑惑道:“小五,你这是何意?”
“廉州之乱,全因官府威望不足,土族各行其是。其祸根早已深埋,即便我等回师,不过也就是再覆上一层土,将这祸根重新再埋入地下罢了。”
“既然如此,不若顺势而为,就让这祸根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等就此将之剪除,岂不更好?我们求的是廉州之长治久安,又何惜这一时之乱象呢?”
“你意欲……让廉州官府自己解决此事?”李文忠惊讶道。
“廉州府中,那些捕头衙役,以及我们留在城中的军兵,平靖一二乱民,其实是足够的。”朱肃笑道。“之所以他们慌张,不过是顾念土族与汉家之矛盾,束手束脚不愿出手,生怕矛盾激化,坏了我等安抚廉州土司、掌握廉州的大计。”
“不过在我看来,一个强势有威望的官府,才是廉州安稳之根本……此事便交给解缙吧,他一冷静下来,便会明白我们的心思的。”朱肃笃定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