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朱肃却不回答,而是站起身来,眺望东坡楼外的西门江之景致。
他的目力甚佳,虽距离遥远,但隐隐约约的,仍是能看到几名采珠女正撑着竹筏,泛起碧波,穿行于江水之上。
“铙吹喧京口,风波下洞庭。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舲。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明珠归合浦,应逐使臣星。”
“所谓‘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南珠晶莹剔透,圆润光泽,秦汉始即为皇家贡品,历朝历代,皆入贡大内,名扬天下。”
“本王知晓你等,皆以为本王开设榷场,不过是一时之快,是拍拍脑袋,做下的毫无根基之决策。”
“只是汝等何不想想,廉州既有此南珠佳物,在此地建起榷场,又如何就不能长长久久、使得廉州亦成为如苏州、杭州那般的天堂富贵地之所在呢?”
“……殿下?”
“本王知晓,汝等以为廉州疲敝,故而多自耕自作,自行其是,便是所产南珠,也多直接私下卖与闽浙商人,不愿于榷场交易。”朱肃呵呵笑道。
叶尚仁闻言,略感汗颜,心中却又蒙上一抹惊惧:这位周王殿下,似乎不像先前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不通世事?
胥户产珠,那是事实。可廉州之地,仅有南珠一个名声在外的物产,诸多浙商闽商乃至粤商,不远千里行商此地,还不是就指望着进上一些珠子,牟利所用?难道是看中了廉州府的穷山恶水吗?
各家土司,自是不会放过此等的牟利良机。土族胥户产珠不假,但这么多年下来,各家土司多多少少,自己也能产些河珠敷用。只是河珠乃是贡珠,若是被朝廷知晓,或许会被征辟入贡不说,前些年朝廷改革商税,他们还要被收取税赋……因此不如直接告诉朝廷他们不产珠,而将河珠私下卖给前来收珠子的商人,左右他们土司在族中一言九鼎,也不虞露馅,还能免缴赋税,何乐不为?
却不想,这些伎俩,竟是被这个从京中远来的周王一语道破。
朱肃见他神情,便知自己猜的对了。自己与解缙翻阅典册,发现唐、宋时期,廉州皆有大规模的采珠行动,宋朝曾定珠课,元朝更是设立了廉州采珠都提举司,专事采珠。怎么一改朝换代到了大明,采珠业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合浦南珠在朝廷账面上的产量锐减……果然是被这些个土官土司私相授受了。
“……本王不是要斥责你等私藏珠户,只是你等却要知道,本王兴建榷场,意图兴盛廉州,获益的还是你们这些廉州之人。”朱肃道,神情很是有几分苦口婆心。“你等采得南珠,卖给商人,可商人们稍加处置,就能卖出比你等高十倍、百倍之利,为何?”
“便是因为,他们这些商人,手中握有渠道……而渠道,才是能真正掌控重利的关键。本王此来,就是为了打通你廉州之渠道,让这南珠之利,用来滋养你廉州本土。而不是流向他乡,反而给其他州府之兴盛做了嫁衣裳。伱可懂这其中的道理吗?”
紧接着,朱肃便开始侃侃而谈,从廉州南珠贩往外地之利,说到南珠之珍贵,再说到南洋舰队前往西方,即便是一个最为粗劣的镶珠首饰,也能卖得天价,他们将珠子卖给行商,乍一看是有利可图,可长远看来,完全就是为他人作嫁……
这一番话,把叶尚仁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们这些人,许多祖上都是发配于岭南的罪民或山户,虽说历年来结寨自保,在当地深具根基,渐渐成为世袭传承的土司……但也因此,多囿居于此山水之间,哪里知道如今的世情变幻?
“本王设置榷场,虽说要收缴各族税费,但论及盈利,亦必定比汝等自相经商要多得多。且朝廷榷场,自有朝廷法度管辖,又能将廉州诸部之力合作一处,与外商争利,岂不比你等一盘散沙,要合宜的多?”
“这榷场,本王想的是长长久久,并非是只做短期内的一锤子买卖。汝等应该知晓,这大明的商事,本王向来是最为看重的。每盘活一地,我大明就要多出许多商税,何乐而不为?”
“这才是可以传家的买卖,只要我大明存续一天,这海上商路便不会断绝。南珠之利,亦将源源不断、惠及子孙。其中利害,本王已对叶大人你剖明了……你若是想要参和这榷场的生意,自去寻府衙汪大人商议便是。只是本王诚意满满,是想要邀请众家土官,一同共襄盛举的。”
“叶大人不妨卖本王一個薄面,为众家土司做个榜样,自此之后,将族中的南珠生意也一并挪到这榷场中来……不知意下如何?”朱肃诱惑道。
叶尚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咬了咬牙,惭愧道:“殿下既有所命,下官安敢不从?”
他也是果决之人,又是汉人土司,天生便与大明朝廷多了几分亲近,闻言,也愿意相信朱肃,遂继续道:
“既然如此,下官这便断了与各家私商的联系,将阖族押上殿下这艘大船……愿殿下不负我等,当真能让这榷场长长久久,使我廉州繁荣昌盛。”
“是官府这艘大船,而非是本王这艘船……哈哈,叶大人放心,只要愿意协助配合我朝廷大政,我大明朝廷,是不会亏待如大人你这般的忠诚之士的。”朱肃哈哈笑道,笑声中颇为快意。
有一个土司愿意领受大明勘合,将自己的利益和大明绑在一起,那么等他切实得到了利益,其他土司们还能坐得住吗?
口子一开,官府和这些本来各行其是的土司,交集必然也会越增越多,距离越行越近。
口子已经打开了,榷场的利益,就是用来慢慢烹煮青蛙的温水,当这些“青蛙”们沉湎于榷场之利,不愿抽身时,官府自然会润物细无声的,介入土司辖下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待得时机成熟,废世代传承之土官,而施行“改土归流”以流官治理,也就是顺其自然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