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鲁特所说的“买船”,自然不是买那些商贾的大船。那些有船参与海运的商贾一般都手握大明的贸易勘合,而今这些夷人已经成为了过街的老鼠,谁敢冒着朝廷的大不韪,和这些老鼠参和在一起?
不怕被定一个从犯,自己的勘合也被禁绝了吗?
更何况,现如今的海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一船船的金子……只要出海转悠一圈,什么钱赚不回来?
又何必竭泽而渔,卖了这些好不容易造出来的船只?
不过诺大一个杭州港,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些大商贾有船,一些渔民抑或者给商船卸运货物的力夫,都有自己的船只。不过那些舢板只能在近海处游荡,若是离的远一些,就要有倾覆之危了。
菲鲁特如今走投无路,却是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掌柜,码头处有一伙子罗刹鬼,想要买我们的渔船……”
杭州城北城的一处不起眼的院墙之中,竟是聚集了不少的汉子。为首一个汉子一身短打,敞开着怀,露出精壮的腱子肉,正带着一帮子的汉子虔诚的在院里供香。那香炉摆放的也颇奇怪,既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就这个光秃秃的一柱香,也不知是拜的是个什么。
听到外头那兄弟跑来汇报的声音,这领头的汉子略略扫了他一眼,继续珍而重之的将那柱香慎重的插在香炉上,而后才回过头来:“方瘤子,慢慢说……你说罗刹鬼要买船?”
“那些罗刹鬼自己不是有大船?更何况他们在凤鸣洲赚的盆满钵满,要造什么新船没有……又何必买我们的那些破渔船?”
“掌柜,你莫非还不知道?”那位急急跑来通传的方瘤子一张嘴和鞭炮也似,面带幸灾乐祸的就说了起来:“那些红毛罗刹,这一回可是栽了……”
“今儿码头上刚刚张了皇榜,说这些罗刹鬼勾结吉安侯、延安侯囤积奴人,鼓动他们造反作乱……皇帝震怒之下,下旨意将他们的货物船只全给封了。码头上原有不少这些罗刹鬼的商船,结果卫所官兵有一个算一个,把他们的船全都拖到卫所的船坞去封存了!”
“或许下一步就要捕拿这些罗刹鬼归案,这些罗刹鬼哪能不急?这不,急病乱投医,估摸着想要买我们的船只,赶紧划回万里之外的罗刹国躲起来避难呐!”
院中的汉子们早已聚拢了过来,听他说完,不少人也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模样。这些红毛的罗刹鬼总惺惺作态的模样,偏偏还非要自诩高人一等,仗着几个臭钱对雇佣来的力夫伙计们呼来喝去,但凡有在码头上讨生活的,都对这些红毛的罗刹鬼厌恶不已,不过是看在银钱的份上才愿意接他们的活计。
不过那领头的精壮汉子显然注意力不在罗刹鬼的身上,反而在听到“吉安侯,延安侯造反作乱”的时候,颇为期待的凝了凝双眉。问道:“之后怎么样了?”
“之后?”那方瘤子听完先愣了愣,继而才明白掌柜问的是“造反作乱之后怎么样”,他颇为不屑的摆摆手:“那两个废物能成什么大事?皇榜中说皇帝的三个儿子只调了五千人,就把他们两直接擒回刑部大狱去了。”
“……”领头汉子眼中的神光黯淡下来,之后轻轻捶了锤香案,“废物……真是可惜!”
见首领懊恼,院中其他的汉子也安静下来,有人嘀咕道:“哪儿那么容易,现在大明朝的势头这般旺盛……要不然我们的香军也不会……”
“就是,连咱们都只能有这般的气候,那什么劳什子的吉安侯和延安侯,又能有个什么能耐……”
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所谓东富西贵,南穷北贱,世间大城的格局,大抵如此,这杭州城自是也不例外。这些人身处北城之中,大都是一些只能从事捞虾捕鱼之业的贱户。
元末诸雄争霸,朱元璋一统江山之后,多将附从诸豪杰的百姓迁移他往,杭州城就是迁入外地百姓最多的城池之一。毕竟杭州城在元末时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屠戮,被老朱收复之后,城中甚至只余十三户人家。
而这些居住在北城的渔户们,便多是昔日陈友谅治下的百姓。
当初韩山童、刘福通率先造了元朝的反,一时天下群雄纷纷响应,造反的主要力量就来自于白莲教的重要分支——明教。刘福通拥立的韩山童之子韩林儿,称作“小明王”,就是源自于此了。
不过,当时白莲教的势力并非只有韩山童刘福通这一支,韩山童自树一帜,另一个明教支脉彭莹玉则拥戴徐寿辉建立了天完帝国。当时义军四起,各路义军都打着驱逐鞑虏,反抗元朝暴政的名义,但是各路义军之间却并非友军,相反,他们之间的战争异常激烈,彼此视为寇仇,更甚于对北元朝廷的敌视。后来,彭莹玉身死,陈友谅杀徐寿辉篡位,不过归根结底,这一支也是传承了明教的香火。
这些被迁到杭州城的渔户,就是昔日徐寿辉麾下的百姓。不过百姓也只是表象,他们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天完国的一支白莲教势力,只是因不满陈友谅篡位清洗徐寿辉旧部,故而便摆脱了徐寿辉亲信的身份,假作百姓隐匿了起来,反倒躲开了朱元璋覆灭陈友谅时的灭顶之灾,作为一个普通百姓被迁往了杭州。
不过,他们虽然侥幸逃脱得性命,但由于大明朝极力打击白莲教等教派,他们也只能作为一个大明治下的贱户苟延残喘的过活……这些在元末也曾呼风唤雨的白莲高层现如今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打渔,压根没有什么造反的余裕,就连招揽信众也是效果寥寥,这些沿海的百姓们因为开海个个都忙的脚不沾地,满心思的搞钱过日子,压根没什么人愿意去信什么无生老母……
最大的念想,也就是指望着大明朝出个什么乱子,自己轰然倒塌,而后乱世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