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上国本为圣人文昌之地,不想竟兴起邪道之学,曲解天道伦常,甚至要重兴百家伪学,圣人若知,泉下亦是难安。”
马车中竟还有一人,假惺惺的叹了一口气:“百家受儒学打压已久,若是重兴,定然着意报复。”
“在下虽是下国官吏,但也是圣人门徒,素来崇敬孔家已久,实在是不忍圣人之学遭此劫难啊。”
“哼,我孔家累世传承,岂是那群伪学徒所能打倒的。”孔希学被这一番话撺掇的心火更盛。转头握住了那人的手:“想不到啊,齐鲁我孔门根基之地,出了万户那等叛逆。反倒是高丽远东之所,竟有圃隐你这等通情达理的贤才。”
“万户与杨士奇那厮,受我祖先教诲,却公然行悖逆之事……真是世风日下啊。”
“圣学遭污,我辈门人皆该义不容辞。若非在下远在高丽,早就面陈陛下,要取缔那邪道新学了。如何能让竖子为文宗……”
“唉……让那竖子执掌了国子监,真是世风日下。此去应天,老夫誓与新学对抗到底,到时,还需圃隐你鼎力相助了。”
孔希学诚恳道,与其同车之人颔首答应,看样貌也是一端庄老者。只是眉眼细长,服饰迥异,不似中原汉人。
此人乃是高丽国使臣郑梦周,出使大明时沿途游览曲阜,正好遇见孔府与万户之争,遂入孔府献计。
可以说,衍圣公孔希学之所以下定决心入朝,大半皆是此人怂恿。不过此人说的倒也没错,若是百家兴起,孔府千年富贵,恐怕就要成空了。
朝代更替,孔府可以无动于衷。因为无论是何人做皇帝,总需要孔家攥文称臣,以为天命所归。一个衍圣公的爵位,不是朝代更易所能拿去的;
异族入侵,孔府也可以不动如山。毕竟无论何族入寇,总归需要儒门的读书人帮忙治国。需要读书人,那就必须要捧起孔子后人的这竿大旗。即便是异族铁蹄过处,孔府也是衣食无忧;
只要孔学不灭,任天下流转,孔府都能仍旧传承下去,万世不衰。可万户和杨士奇提出了“重兴百家”,要上书陛下在科考中弃用孔学,这就是断了孔府的根基。
为了孔府的万世富贵,孔希学也不得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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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国子监中。
“少年气盛,操之过急!”监正值房内,暂代国子监监正一职的宋濂正一派怒意,训斥着底下跪着的一位少年士子。“你区区一介士子,竟妄图举起百家之旗,干预国朝大事。”
“你可知,就连老夫与五殿下归纳新学,亦要借孔圣之学安定大道人心。你一言逼得孔家没了退路,衍圣公入京反击,万一当真动摇了国朝开拓进取的大政,该当如何?”
“要知道衍圣公毕竟是孔家后人,若是连他都抨击新学,我新学观点,又何以服众?”
“……先生息怒。先生若有万一,学生万死难辞其咎。”杨士奇跪倒在宋濂面前,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位自己极为尊敬的师长。
这位未来大明朝的五朝老臣,此时还只是一位年轻气盛的青年。他亦是出自国子监新学门下,只是其家境微寒,年幼时便不幸丧父,随其母改嫁。虽受同窗资助,赴京在国子监中进修了几年,但终究因为囊中羞涩,又不愿继续受人恩惠,只得辍学离去。
他天赋异禀,是新学难得的好苗子之一,宋濂、方孝孺等都对他颇为器重。在离开国子监后,他亦没有松懈自己进修新学的脚步,响应朱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学习理念,一面四处游学,以体悟民生增长见闻,一面作为教书先生为平民子弟开蒙,前段时间,正好游学到了齐鲁之地。
不过杨士奇却始终未有认错。待宋濂喘匀了气息,杨士奇方小心翼翼开口道:“先生,非是学生忤逆师意,只是学生实在是有一事未明。”
“我等新学,虽说是以孔学、以先贤之志为基,然其实质,却是包罗万象,与儒学、道学等已是大相径庭。”
“其中算学、科学、治政之学等等,区别俨然,是绝不可混为一谈的。”
“就连我国子监的五殿下,祭酒大人亦曾在课上说过,儒学、道学,乃是道德上的学问,是不能和算学、科学等实务之学混为一谈的。”
“譬如科学,是进步之学,也是非黑即白的学问,是没有道德属性的。若是用儒学指导科学,必然导致科学的停滞与倒退。外人倒也罢了,我辈新学学子,却一定要将诸多学问区别开来,不可一概以新学呼之的。”
“祭酒大人此言学生深以为然。只是此言却始终只是在我国子监内部传扬,在外,新学仍是以儒门学术示人。”
“要知儒门之学自孔夫子创立以来,经过千百年所谓大儒们的曲解粉饰,到程朱时,已是面目全非,全无原意。”
“若是我等仍旧只尊奉儒家,千百年后,安知我新学不会再出一个如程朱那般巧言令色的‘大儒’,将诸门学问与儒学牵强附会,曲解了先生与祭酒大人的原意?”
“既是如此,不是该干脆脱出儒门的藩篱,自立门户更为妥当吗?”
宋濂闻言默然,想到杨士奇终究也是为新学开路,且心有疑惑,却不因师长斥责而呐呐不言,反而仍要出言相询,这份对“道”的追求正是宋濂一贯所推崇的。他想了想,终究是叹了一口气:“你有此心,说明你是真心为我新学着想。”
“其实这话,殿下亦曾有所担忧。殿下曾说,我等依孔学而兴,日后,难免就有因孔学而亡之祸。昔年秦儒之学、汉儒之学,不都是因为有所谓‘大儒’妄注孔子之言,以孔子之言相驳斥,而最终消亡的吗?”
“孔学千年,早已不合时宜,纵使修修补补,却也总有漏洞。且我辈文人,总习惯于用先人观点,指导后世之学。我等生于孔子之后,便难免要受其钳制。如此一来,恐难以发展。”
“我新学囊括万物,分系繁多,决不能只依托孔学。必须自己扎下根来,才能真正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