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穿着格子外套,白色旧衬衫带着阳光的气味,领口里塞着紫色领巾,鼻梁上架着玳瑁架眼镜,淡淡地微笑着。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温软、加拿大红松的高挺和苏格兰威士忌的辛烈,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那样,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动。
“您是第一次来日本么?”熏心慌慌地问。
“哦不是,第二次来了,上次也是从东京入境,还去了鹿儿岛和箱根。”老人说。
“可从护照上看您没有出入日本的记录。”
“1945年我作为占领军代表,乘坐美国海军的巡洋舰来的。”老人递上退役军官证,“那时日本海关还是一片废墟呢。”
“噢噢,原来是这样。”熏看了一眼军官证,真不敢相信这个浑身书卷气的老人居然曾是军人,而且是美国海军参谋部的高级军官。
刹车声、惊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进大厅。熏看了一眼监视屏幕,吓了一跳,十几辆黑色奔驰车把外面的道路堵死了。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们从不同的入口涌进接机大厅,他们的腰间鼓起一块,不知西装下藏着短刀还是枪械。他们肩并肩组成人墙,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试图出入的人都被他们阴寒肃杀的眼神惊退了。
熏明白了,那些是黑道,黑道封锁了机场!她立刻把手伸向机场卫队的直拨电话。
“请快派人过来!他们人数很多,都带着武器!报警!快报……”
话筒里忽然没声音了。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柜台前站着一位长者。被刀挑断的电话线就捏在长者手中,长者把它放在柜台上:“给您添麻烦了,电话就不用打了。”
长者两手各文一条眼镜蛇,五个狰狞的蛇头分别缠绕他的五指,每个蛇头都带着火焰的高冠。那是佛教中所谓的“那迦”,龙一般巨大的蛇,它的头越多,力量越殊胜。在柬埔寨,五头那迦象征恶魔。
“让您见笑了。”长者把手收回袖子里。
“这里是日本海关的办公地……你们……你们不要乱来!”熏小心翼翼地警告对方。
“很快就会结束,请安心工作吧。”长者转过身,向瑟瑟发抖的警卫们深鞠躬,“请稍安勿躁,我们不会乱来。”
他扫视等待入关的旅客们,显然是在找人。什么人能让黑道用如此的“礼遇”,不惜围堵国门来找?家族中的叛徒?竞争帮会的老大?找到之后是带走还是当场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位先生说您可以继续工作。”柜台前的老人对熏淡淡地说,“我的护照还在您手里呢。”
熏吃惊地看着这个镇静的老人,他应该是没弄懂眼下的状况吧?就算他曾是美国海军的军官,可一把年纪了还敢轻视这些全副武装的帮会成员?
“准许入境”的章敲了下去,熏递还护照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快走!”
多放走一个旅客就是多拯救一条生命,老人应该是军方的文职人员,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也不知日本黑道的凶狠,所以才强撑着表现出临危不惧的态度吧?虽说确实是绅士做派,可未免有点迂腐了。
就这么匆匆地遇见又匆匆地告别了,熏默记了一下老人的名字,希尔伯特·让·昂热,看风度仪表是英伦绅士,看名字却是个浪漫的法国人。
“是昂热校长么?”长者从背后逼近昂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就是来接机的人?”昂热自顾自地把护照塞进护照夹。
长者踏上一步拎起昂热的旅行箱,深深地鞠躬:“犬山家长谷川义隆,恭迎校长驾临日本!一路辛苦了!一时没有认出您,真是该死!没有想到您看起来那么年轻!”
“看起来?我真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昂热扫了一眼义隆的手下们,“带那么多人干什么?很威风么?”
“最近东京不太平,多带人是为了保护校长的安全,”义隆鞠躬不起,“冒犯的地方请校长务必原谅!”
“如果有人能威胁我的安全,你带的那些人对他来说只是靶子,”昂热从行李箱中抽出折刀捆在手腕上,“长谷川义隆?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你哪一级的?”
义隆脸上泛起“倍感光荣”的微红,挺直腰板,答得器宇轩昂:“1955年入学,精密机械专业毕业,曾经有幸听过校长您的亲自授课!”
“哦,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是个娃娃脸。”
“是!年纪大了脸型相貌都变了,不如校长一直保持当年的风采。”
“那么大年纪还在混黑道?真是不学好。”昂热皱眉摇头,似乎是为这个学生的不争气感慨。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耀眼的红玫瑰放在熏的柜台上:“听您的口音是鹿儿岛人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很多善良美丽的女孩。希望下次来日本还是那么可爱的女孩迎接我入关。”
他没有等待熏的回答,转身向出口走去,义隆急忙拎着行李箱跟上,黑衣男列队夹道深鞠躬。
昂热目不斜视地挥挥手:“同学们好!”
“校长好!”黑衣男异口同声地说。
几十个黑衣男尾随在他身后,散布开来仿佛黑色的羽翼,而这只展翅的黑鹤以昂热为它的“眼”。绫小路熏目瞪口呆,满大厅的人都目瞪口呆。
夜幕降临,奔驰车队在黑水晶般的建筑物前停下,长谷川义隆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校长请!”
昂热看了一眼悬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灯招牌,“玉藻前俱乐部”。
“不带我去神社或者你们新建的总部,却带我来逛俱乐部?”昂热倒是并无抵触的神色,反而蛮有兴趣的模样。
“这是家族旗下最奢华的俱乐部,欢迎酒会被安排在这里了。”义隆在前面引路,“家主说校长年轻时也是浪漫的男人,这间‘玉藻前’在男人心里可是圣地呢!东京的男人都知道涩谷街头就是美女的秀场,可是大家又说全涩谷的美女看一遍,都不如在玉藻前里转一圈。”
“玉藻前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么?”
“‘玉藻前’是神话中九尾妖狐的名字。她是祸乱天下的尤物,出生于印度,她到中国化作妲己魅惑纣王,被姜子牙追杀,逃到了日本后得到鸟羽天皇的宠爱,赐名玉藻前。最后阴阳师安倍泰亲和安倍晴明把她诛杀在那须野。玉藻前俱乐部的主打就是漂亮女孩,”义隆兴致勃勃地解释,“希望校长满意。”
“阿贺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么?”昂热笑笑,“我很挑剔哦。”
“无论校长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让校长满意。”义隆推开大门。
空灵剔透,像是佛经中所说的琉璃世界。
地面用水晶玻璃无缝拼合而成,五色灯光在脚下变幻,天空中却是古雅的木柱和红牙飞檐,朱红色的木楼梯沿着四壁盘旋。任何人第一次踏入玉藻前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感觉自己飞腾于霞光中。
身穿枫红色和服的女孩们在舞池中列队,她们的肌肤像是金色绸缎那样细腻华美。神话中的九尾妖狐玉藻前就是浑身金色,连皇帝们都无法抗拒她的金色胴体,玉藻前就让舞姬们涂抹金粉来重现神话。她们金色的身体上还有隐约的花纹,细看都是用日文书写的小诗。女孩们在涂抹金粉之前在身上粘了贴纸,涂完金粉后撕掉贴纸,诗文就留在了身上,每个人身上的词句都各有不同,凑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
“像是站在金色的碑林中。”昂热微笑。这确实是碑林,以每个女孩的身体为碑,书写世上最妖冶的佛经。
高处站着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手握一柄白纸扇敲打着手心。
舞曲奏响,金色舞姬们劲歌热舞,几十双金色长腿绷出曼妙的弧线。昂热漫步穿越方阵,如林玉腿在他身边起落,金粉飘香。
乐队位于二楼,她们是穿着传统和服的女孩,领口大开,露出白净如玉的肌肤,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胜场。难怪长谷川义隆对玉藻前的女孩有那么大的信心,这一眼望出去美女如云,上百个女孩各有不同的妍丽,载歌载舞迎接同一位宾客。东京也许还有比玉藻前更加奢华的夜总会,但只怕没有人敢说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绚烂的美少女团队。
这恰恰是犬山家的长项,从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日本风俗业的皇帝。
一曲终了,舞姬琴姬们一齐鞠躬:“校长好!”
屋顶的彩球爆开,无数花瓣从天而落,落满地面、楼梯和昂热的肩头。
昂热上到三楼,穿藏青色和服的人站在朱红色的木栏杆边迎候,他留着黑白相间的短发,身体硬朗,剑眉飞扬,年轻时应该是一位东方风格的美男子。
犬山家家主,犬山贺。
“校长,足有六十二年没有见面了吧?”犬山贺微微躬身。
“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用弹雨来迎接我,现在看起来是肉弹啊。”
“只是想请校长欣赏一下我这些年的收藏。”犬山贺说,“女色可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了。”
“你这个死拉皮条的,死性不改啊。”昂热在犬山贺肩膀上重重一拍。两个人都笑了,张开双臂大力拥抱。
走廊尽头,门缓缓拉开,女孩们光照满堂。
“いらつしゃいませ。”女孩们一齐鞠躬,长发下垂,末梢婉约如钩。
这是一间素净的和室,四面都是白纸糊的木格,和室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长桌上摆着盛满清水的铜盆,清水上撒着樱花花瓣。这里极尽简约,只以少女们为装饰。
“看到这些女孩,我想阿贺你还是懂我的审美的。”昂热在长桌末端坐下。
长桌两侧的女孩们都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和白色衬衣,但各有各的妍丽,就像一个男人一生中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十场艳遇,今天恰巧汇聚在这间和室里。跟她们相比,或性感或优雅的舞姬琴姬们忽然就变成庸俗脂粉了。昂热摸出雪茄盒,抽出一根雪茄,然后把雪茄盒扔在桌上。立刻有一团火光在他面前燃起,离他最近的女孩起身半跪,用长梗火柴为他点烟。昂热吹出一口青色烟雾,直视对面的两个男人。
“龙马家家主龙马弦一郎先生。”犬山贺介绍。
“卡塞尔学院83级,龙族谱系学系毕业,曾经听过校长的《炼金术引论》这门课,受益匪浅。”龙马弦一郎以坐姿深鞠躬。
“宫本家家主宫本志雄先生。”犬山贺指向那个年轻些的男人。
“卡塞尔学院95级,实用炼金系毕业,曾经得到校长的嘉奖,得过校长奖学金。”宫本志雄也是深鞠躬。
“几天前你不还是我的属下么?日本分部所属岩流研究所所长宫本志雄。”昂热笑笑,“有必要自我介绍么?好像我跟你也是多年未见似的。”
“几天前是以岩流研究所所长的身份,现在是以宫本家家主。”
“喔!”昂热笑,“气氛真严肃得像是外交晚宴啊。阿贺,还是先给我介绍你的收藏吧。”
“是啊是啊,容我先向校长炫耀,正事的话有的是时间聊。”犬山贺挥手,跪坐的女孩们整齐地起身,一个个走到昂热面前,犬山贺逐一介绍。
“弥美,19岁,电视圈最有潜力的新人,每天都有四五个电视台找她。”
“和纱,年轻的音乐家,电音小提琴是她的特长,在纽约的金色大厅演出过。”
“琴乃是一名棋手,职业五段!在朝日电视台主持围棋节目……世津子!嘿!世津子!来这边,站在我们面前,转一个漂亮的圈!”
世津子长得神似广末凉子,容颜清爽,梳着剑道少女般的高马尾。她脱下高跟鞋放在一旁,向着昂热深鞠一躬,单足点地旋转起来,天鹅般优雅从容。
“bravo!”昂热鼓掌。
“绝对的芭蕾天才,我计划送她去俄罗斯学习,有一天她会震惊世界。”犬山贺微笑。
寿司师傅用一艘一米长的白木船捧上生鱼,这边琳琅满目的美少女还没介绍完,那边酒香已经在和室中漂浮。
“烧喜知次啊,阿贺你果然还记得我的口味。”昂热举杯,“饮酒吧先生们。”
龙马弦一郎和宫本志雄无声地对视,然后举杯回礼。
和室中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女孩们簇拥在昂热身边,他席地而坐,搂着女孩们的肩膀豪饮,全然是日本古代贵族的风范。
“喜欢谁就说出来嘛校长!不必客气!”犬山贺捏着弥美的脸大笑。
“收那么多漂亮的干女儿,把她们安插到不同行业,捧她们成为明星,阿贺你死性不改啊!”昂热也大笑。
“我的心愿是成为前田庆次那样的男子啊!可惜不再是宝马朱枪可以统一天下的年代了,那豪情也就只能放在花与酒里了!”犬山贺高声说。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陪着频频举杯,同时悄悄地递着眼神,至此这场酒宴跟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了,他们被排斥在谈话之外,只剩下昂热和犬山贺带着醉意的吆喝。
源氏重工,醒神寺,源稚生和橘政宗对坐饮酒,夜叉站在露台的角落里充当保镖。黑云低低地压着东京城,摩天大厦的楼顶好像快要探进云层里了,下方的商业区还是流光溢彩,高架路上车流穿梭,看起来很有些魔幻。
源稚生眺望着头顶上方的积雨云:“如今日本的局面就像这座城市,用句中国的古诗来形容,黑云压城城欲摧。你的办公室外面坐满了人,都等着向你汇报,可你倒好,还有心思约我喝酒。”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也是中国人的话。”橘政宗淡淡地说,“不要因为事务繁多就手忙脚乱,如果你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了,就要把一切工作都暂停,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就像现在这样。这是老人的道理,将来你会懂的。”
“不会懂的,我将来会是个卖防晒油的,不需要懂行军打仗的道理。”源稚生耸耸肩。
“抱歉抱歉,我又忘记了。”橘政宗笑笑,“家族已经跟猛鬼众全面开战,各大城市的帮会已经有七成倒向了我们,局面对我们有利,下面人的汇报我听不听都无所谓,只要稳步推进就可以了。为了这一战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准备,猛鬼众仓促应战,他们才是忙乱的人。主将一旦手忙脚乱,攻守的阵势都会崩坏,败局就已经注定了。当然,最后一击还是需要你出马,摧枯拉朽,连根拔起。”
“你是指极乐馆?”
“是,”橘政宗微微点头,“大阪是猛鬼众的本部,那里的帮会多半支持他们,他们的公司和产业也都集中在那里,很多议员都被他们买通了。而极乐馆又是他们在大阪最重要的据点,那不仅是个赌场,还负责跨国洗钱,每天都有上百亿的现金流经极乐馆。攻陷了极乐馆,就相当于刺中了他们的心脏。极乐馆的负责人是代号‘龙马’的樱井小暮,听说是绝世的美女,妖娆的艳马,只有通过她才能接触到猛鬼众的领袖,务必把她活着带回来。”
“明白了。”源稚生点了点头,“今天昂热抵达东京,你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吧?”
“被你看出来了,”橘政宗笑笑,旋即神色凝重,“是啊,比起猛鬼众,昂热更让我担心。如果没有秘党进来搅局,我自信对猛鬼众的战争有九成胜算,但如果棋盘上出现乱入的棋子……”
“校长这种级别的客人,我俩不出面是不是有点失礼?”
“我俩出面又如何呢?昂热想让我们重新回到秘党的管辖之下,然后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这些我们都做不到。我请犬山君出面,只是想拖延时间,等我们解决了猛鬼众,再回头应付学院不迟。”
“老爹你其实并不信任犬山君吧?”源稚生忽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太了解家族的旧事,但有人说犬山贺是日本分部成立之后的第一位分部长,他是昂热捧起来的傀儡,是家族里跟秘党近亲的那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