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之门

京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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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九 灾祸秤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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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地,七条阴影便纷纷消失,只见那一大团迷雾向着上下左右继续张开,顷刻间便已接地连天,横亘在他们面前,除了幽潭一般深暗的背后,其余一切空间似乎都被迷雾挤占!

幽蓝胶质裹起三人跃上空中,迅速飞掠,然而所到之处皆是如此景象,无法看到边际!如今这座大魔天里,“方位”就像失去了意义!就连降落之后脚下的地面似都不是先前的“高度”!但是他们一旦远离,迷雾便像受到牵引一般向前涌来,距离始终不近不远!

海大先生方才便又盘膝而坐,全力接引神力气息,这时睁开双眼,面色又比之前好了些许,见长衫就要举步上前,皱眉问道:

“如一,真要进去?”

黑色圆坠“呜呜”连声,于是胶质撤去,只听“老黑”张口骂道:

“进个球囊!域场是啥玩意儿你们自己不明白?!随随便便说进就进?!这等规模的域场根本不可能是老魔头们独力布下!这些家伙现在自家老巢,八成就跟你乾如一一样能把域场锚定进空间之中,能够借助整座魔天之力!现在进去那不就是羊送虎口!鱼上砧板!以卵击石!不知死活!他大爷的!都到人家地盘了还逞能个屁?!就算把这小子送到那个地方,你们再活百十来年还不都得挂?!我老人家要不是没有办法,刚才早就痛痛快快做大君去了!”

威严目光立马扫了过来,“老黑”的声音瞬间矮了大截,嘟囔道:

“……乾家老大,你拳头硬,你有理行了吧?先说好!我可不去探路!我老人家可不想送死!”

海大先生双目神光湛湛,定睛望向迷雾好半晌,眉头皱得更紧!

“如一!这妖魔域场如今确实强大了很多!我看不透!不过域场倒是层层独立,彼此之间应该没有联手的迹象,妖魔本体一定也在域场之中,依我看,我们不若直接出手!域场一旦被破,妖魔必受重创!我们伺机全力扑杀,能先除掉一头也是好的!”

“老黑”闻言叫道:

“这招不赖!合我老人家胃口!反正都是要打,干嘛让老魔头们牵着鼻子走?!先弄死一个再说!然后海大再打一个!你乾如一再打五个!打得过就活!打不过就死!干就完了!”

这番对话落进耳中,他不禁也望向长衫!无论如何,这两位人族领袖毕竟是因为他才身陷魔域!无论见识如何浅薄,他至少清楚“域场”才是神坛位阶最为玄奥最为强大的攻伐之力!无论实力再强,主动踏入敌方域场也是不智之举,凶险万分!更何况面前竟是倚仗魔天界域的更为恐怖之物!

他已不在乎自己会有怎样遭遇,可这两位敬重之人,他又怎能忍心他们继续受伤!

他们的战斗现在应该结束的啊!如果他这位“尊者”现在就能“归位”的话……

威严的目光淡淡看了看他,然后继续转向迷雾!

“海大,你的伤势也便只能恢复到这样了吧?”

海大先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也一样!”只听乾如一道:

“魔天诡异,常理不可测度!不过我们身为人族,那就不可能背叛人间,不可能背叛心中之道!难得有逐个击破的机会,一闯便是!”

迷雾阴然弥漫,丝毫没有异动,仿佛早已笃定如此!

…………

迷雾就如一道空间阵法,一步踏入,眼前竟是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他们脚下是一条宽阔的船坞栈桥,平整的泊板一路伸向蔚蓝如镜的海洋!泊板两旁停靠着大大小小上百条船只,每条船上都有大批水手收拢船帆、搬卸货物,正在热火朝天地工作着!

微咸的海风阵阵吹来,还能闻到醇厚的桐油香气!

海上还有源源不断的货船等待靠岸,泊板外围还有许多渔人船只,或是准备扬帆出海,或在悠然清点着渔获,而这个堪称简陋的港口却是秩序井然,泊板两侧的狭窄沙滩竟也异常细软洁净,没有多少脚印,齐整成排的棕榈树林支起连片阴凉,顺着地势斜斜向上攀去,数不清的房屋建筑点缀在绿意之间,再往高处,一片雄伟而且华丽的宫殿如被众星捧月一般坐落中央,非常醒目!

仅有两名士兵守在栈桥尽头,却在不时向身后望去,显得很是遗憾!一根高高的木桩立在士兵身边,顶端木牌上写着“克里特岛”四个大字。

蔚蓝色的胶质就站在泊板中央,拒绝着任何靠近,身旁经过的水手们也只是好奇地看来几眼,不远处已有好几位渔家女儿目光闪亮,羞涩却又大胆地唱起情歌,当然是献给蔚蓝中心的那位少年,眼前所见竟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来到一个美丽祥和的海岛,海大先生警惕地望着四周一切,低声提醒:

“钰儿,这些都是心灵幻象,不要理会!”

长衫微动,当先向前走去,海大先生错后半步,将他护在中间,蔚蓝胶质缩小了些,像件高大宽厚的风衣披在身外,同样高大的那道背影就在他的眼前,只听乾如一淡淡道:

“域场之力可以幻化万物,直接映入心灵,妖魔域场最为擅长此道,我所见的和你并无两样,要从内部破除域场,便只有找到域场中心击败本体,这里只是域场外围,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对方看来也在等着我们!你要时刻小心,莫要被幻象所惑!跟紧些!”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三人很快便穿过树林,穿过宽厚城墙下唯一一面门洞,脚下这条宽敞的坡道径自一转,眼前赫然竟见人头涌动!

数不清的民众几乎挤满了整条道路,共同簇拥着一辆异常华丽的敞篷马车,八匹皮毛鲜亮的骏马缓缓踱步向前,缰绳被一位神情异常谦顺的人牵在手里,这个人的衣着同样非常华丽,式样却与周围所有人迥然不同,看起来似乎并非岛上居民。

马车箱体却是很高,顶篷和周围栏杆上面缀满了靓丽彩带,像是一辆精美的礼车,而在车厢之中,却只看到两排被彩带蒙住双眼的孩童!

他们的双手也都被彩带缚在身后,脖颈上都戴着锁环,被一条粗长的铁链逐一栓在一起,就像一群正被运送的货物!可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却与牵马那人一样精致!面庞也洗得白白净净!额头上面竟还点了桃心一般可爱的朱砂,仔细看去,男孩女孩各有一半,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

而围观随行的人们情绪却极其高涨!不时都会发出异常热烈的欢呼!他们三人只能走在人流的最外侧,蔚蓝胶质气垫一般拨开依旧密集的人群,但被挤在一边的人们却丝毫没有在意,脸上充满着喜色!

前方依旧还有无数人夹道等待,这整座“克里特岛”仿佛都在狂欢!从身边嘈杂的话语中听到,这里的居民们正在欢庆许久以前一场重大战役的胜利!

在那位强大无比的王子征讨之下,这座仅有十几万人口的岛国竟然一人未伤,曾经取得过一场史诗般的大胜!

而在大洋彼岸那个人口土地数十倍于“克里特岛”,名叫“雅典”的庞大国家便也只能前来表达和平之愿,每月都会像今天这样,献上表示臣服的贡品!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都在欢呼雀跃!争相赞颂着陛下的睿智和王子的武勇!这条宽阔大道看来便是整座岛城的主街,围着诺大的“克里特岛”缓缓盘旋而上,许久之后才终于抵达终点!

终点当然就是王宫!只见一面拥有精美浮雕的石砌巨门,却仅仅开启了只供一人出入的幽暗缝隙!

早有一队王宫卫士在门前等候,人们簇拥着战败国的车驾来到这里,却纷纷停留在百步之外,目送那些孩童蒙着双眼,跌跌撞撞被锁链拉下马车,又在仅仅一名卫士身后串作一排,消失在幽暗之内!

石砌巨门随即紧紧关闭!竟像无比坚固的城墙那般严丝合缝,显示出极为高超的建筑技艺!

所有的居民也随即散去,使者车驾调头之间,视线所及的这段街道竟已空无一人!那一整队卫士也早已离去,王宫附近仿佛就连声音都在远离这里!

而长衫背影却也同样转身,沿着原路回返,这里看来并非域场中心。

当王宫大门消失在树木和建筑背后,这座岛国才重新热闹起来,道路两旁的商店全部都已铺开摊位,大袋大袋的稻米清香中残有几丝桐油味道,应该就是岛外那些货船运送而来,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极为新鲜,仿佛刚刚才离开园田,还有颜色鲜艳的布匹,美轮美奂的金银饰物,甚至还能看到白天鹅般滑腻的瓷器,而价格似乎也并不昂贵,许多居民都驻足选购!

整座“克里特岛”上似乎根本没有乞丐,没有任何流离失所之人!一路走来,只见商人们热情地推荐着货品,农夫们悠闲地打理着林木间的梯田,工匠们热火朝天地挥洒着汗水,大街上极少看到士兵巡视,所有的居民都已回归到日常生活中去,不久之前的热闹欢腾仿佛被这祥和而又繁盛的气息完全取代,根本没有人在意王宫门前迥然有异的幽静!

也根本无人再提那七对孩童男女!

他们又已回到城门之处,正要拐进一条小巷,继续深入这座翡翠一般美丽的岛城,天空中忽然掉下一个人来,摔进了海里!

那里距离栈桥并不遥远,许多船只都在平静的海面上悠然飘荡,最近的甚至就在落水之人旁边,但却没有抛下哪怕一只浮囊!

只见一位老者从海滩上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双枯瘦的手臂上竟有两面薄薄的木板,脸上的皱纹和散乱的白发一样衰朽!这位老者正朝见到的每一个人苦苦哀求,眼泪就像珠帘一般滚滚洒落!

老者指着海面上还在不断挣扎的双手,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大声哭诉:

“请救救他!救救我的儿子吧!他不会游泳!他很快就会淹死的!!!”

但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人们只是平静地摇摇头,继续做着被打断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一个人望去海面哪怕一眼!

这位老者越发陷入癫狂!终于跑到他们三人身前,依旧指着海面,向三人中央的他哭求道:

“好心的大人啊!请让您的随从们救救他!救救我那可怜的孩子吧!”

这景象竟是如此真实,他不禁顺着手指望了过去,只见那位挣扎求生的人此时已然失去了气力,海水正在缓缓淹没头顶!

海大先生连忙靠近了些,低声道:

“都是幻象,无需理会!”

而这位老者仿佛也终于绝望,颤巍巍地跌倒在地上,混浊的眼中满满都是悔恨和痛苦!

只听老者没头没尾地道: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啊!如果不是我的主意,我那可怜的孩子,伊可洛斯,怎么会死?!”

乾如一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那里甚至没有一片云朵,那位落海之人不知是从哪里摔下,却沉声道:

“看来这里的魔头也不想和我们捉迷藏,倒是省事,也罢,救一下又能如何!”

伊可洛斯的身体很快便躺在老者面前,早已溺水身亡!这个年轻男子的双臂上残留着同样的木板碎片,一直延伸到双肩之处,那里还能看到烫穿皮肉的黑黄焦痕!

老者目眦俱裂,两行血泪痛苦流下!紧紧抱住伊可洛斯的遗体,哀声叫道:

“我可怜的孩子啊!你为何要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何竟有了拥抱太阳的野心?!……”

暮斑深重的额头几乎深深触上冰冷的石板,衰朽的面孔却狠狠望向王宫,双目之中竟透射出无尽怨色!

“克里特王!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和你那牛头人身的儿子!永生永世都困在我建造的迷宫之中!!!”

“迷宫?”乾如一接口问道,竟是在与幻象交谈!

老者闻言疯狂大笑,却霍然转过头来,用力蜷缩起老迈的腰腹,腐虾一般黑沉着脸孔,用几乎无法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

“是的……一座无比巨大的……没人能够走出来的迷宫!!!”

乾如一和海大先生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迷宫入口在哪里?”

“入口?!什么入口?!没有入口!!!为了困住那个灾祸的化身,为了那顶可笑的王冠,该死的克里特王居然把我这个建造者和我唯一的亲人也关进了迷宫里面!”

海大先生皱眉问道:

“你和你的儿子不是已经逃出来了么?”

老者怔了怔,似乎恍然大悟,一双老眼却又警惕地望向四周,警惕着任何一位走近之人,好半晌才极其小心地翘起一根小指,微微指了指头顶上方,用更加微细的声音道:

“天上……在天上就能看到了!”

老者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怀中那张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安详的苍白面孔,却又大声哭道:

“逃出来了么?我们真的逃出来了么?!不!并没有!如果真的逃出来了,那我亲爱的儿子又怎会溺死在水里?!海上陆上那么多人,怎会没有一个帮我救他上来?!我逃出了自己建造的迷宫,却又回到更加庞大!更加广阔的迷宫中了!”

老者颤抖着抱起尸身,跌跌撞撞向海边走去,却猛然间回过头来,盯着三人中间的他,一字一句说道:

“年轻的大人啊……这座克里特岛,就是一座更大的迷宫!”

蔚蓝胶质连作一体,倏然飞上天际,这座至少也有上百平方公里的岛屿迅速露出全貌,不知飞到多高之处,他们终于看到王宫中央,一座早已小如细指的高大建筑顶端露出一道狭小如同井口的异样“门户”!

这道“门户”似乎只存在于高空之上,悬浮在那座建筑上方,与建筑顶端望空开启的天窗完全重合,深幽的内里隐藏在黑暗之中,完全无法看透!而在同样深幽的王宫之中,却依稀见到一名士兵正在努力操作一座大型械具!

那似乎就是先前走进王宫的卫士,那械具似乎只是极为简陋的滑轮吊臂,那名卫士正在逐一解开铁链,又用更加粗壮的绳索吊起那些孩童,逐一扔进建筑顶端的天窗里!

卫士机械而又熟练地完成着工作,对孩童们的哭泣充耳不闻,随即又由石砌大门原路离开,然后整座王宫重新归于静谧!

“看来那里便是入口了,我们进去。”

蔚蓝胶质带着他们缓缓接近,那道井口般的门户逐渐清晰,极深之底似乎正有一点火光透出,只能照亮米粒大小的黑暗,而当他们完全没入井口,眼前景象却蓦然一变,他们竟已来到王宫之内!

那座高大建筑,那座大型械具竟已不见踪影!整座王宫竟只剩下石砌大门和一圈封闭高墙!明媚的阳光照耀在绿草如洇的地面上,只见两名目不斜视的侍从身前,一头身材魁梧、牛首人身的怪物坐在一张巨大餐桌旁边,正在伏案大嚼!

它的唇齿间漾着鲜红的血浆,赫然竟见一位女孩被硕大的两只蹄足按在桌上,幼小的身躯已消失了大半!

剩余那一十三名孩童依旧捆缚着双手,眼前彩带却已解开!他们竟像食物一般软倒在十三张一米方圆的银盘上面,团团搁放在餐桌上,他们方才应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同伴发出惨叫!丧失性命!此时竟连哭喊的力气都已失去!

牛头怪物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三人,还在专心致志地大口咀嚼,就在此时,年纪最大的那名男孩居然早已弄断了彩带,猛然拔出一柄藏在腿间的匕首,竟像奔雷一般狠狠刺了过去!

“受死吧,你这吃人无数的怪物!!!”

倏然间,眼前景象竟又是一变!

他们三人竟像又回到那座风光秀美的岛城之中,先前所见的所有祥和竟然纷纷出现在早已消失的“高墙”之上!

所有的喧声竟也无缝传来!这片绿地广场仿佛已是嵌入到他们所站之地,迎面走来的岛民们仿佛根本看不见这里,却在转眼中就已越过此间,远远出现在他们背后,情形甚是诡异!

四下看去,这些熙熙攘攘的人们竟像是被一座庞大而又细密的无形之物隔绝开来!他们貌似有所交集,却又像被割裂一般在这岛城之中原地打转,好似早已陷入一座无形迷宫之中!从出生到死亡,自始至终都无法离开!

这声略带稚音的吼叫震荡四野!两旁店铺门前悬挂的风铃都随之轻脆鸣动!就连栈桥旁的水手渔夫们都应听得清楚!却没有一人循声望来!他们依旧挂着如常的微笑或是嗔怒,继续在迷宫中徘徊着!

女孩最后一点残躯被牛头怪物扔进嘴里,竟还无比享受地舔了舔手上血渍,这才举起面前银盘,格挡住匕首突刺,闷声开口:

“不对!我吃的明明是牛肉!”

男孩显然早已下定决心,脸上毫无怯懦,身手竟也颇为矫捷,一击不中便即借力横移,手中匕首舞得如同泼水一般,那张银盘很快便成了一地碎片,匕尖狠狠划上怪物身体,竟发出如中皮革的闷响!

那头怪物丝毫没有受伤,一颗硕大牛首也毫无怒意,它一蹄挥出,金属匕首竟被震断两截,男孩猝不及防,被那怪物一把摁在桌上,接着又被掐住脖颈,拎到那对大如铜铃的牛眼面前!

只听牛头怪物道:

“你说错了,这些都是牛肉!”

“放开我!你这该死的怪物!人兽媾和生出来的恶魔!上个月你吃掉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一定要杀了你!!!”男孩的脸蛋因为痛苦而更加惨白,身体却还在奋力挣扎!

牛头怪物依旧不恼,郑重说道:

“我不是怪物,我是人!是人,吃得自然都是牛肉!

“不信?你问他们!”

它裂开那张血腥大口,朝着整座岛城放声询问:

“你们说,我吃的是什么?”

“是牛肉!!!”

数以万计的岛民似乎这才听到,数以万计的回答之声从那无形迷宫里传扬出来,整齐划一!

牛头怪物满意地点点头,嘿然笑道:

“你错了!所以,你是下一盘牛肉!”

男孩依旧还在挣扎,却被一蹄捶晕过去!

身后目不斜视的两名侍从此时小心上前,迅速收拾掉所有残片,又为牛头怪物更换了新的餐盘。

怪物拎起男孩正要咬下,却突然转头看向了他,口中问道:

“尊者大人,你说我吃的是牛肉还是人肉?”

乾如一沉声道:

“灾祸!这些没有意义的伎俩就免了罢!”

“我名阿瑞斯!灾祸大君阿瑞斯!若连我都不提,怕是尊者大人更不记得了……”

牛头怪物很认真地嘟囔着,依然紧紧盯住他的双眼,嘴里却道:

“议长阁下,这怎么没有意义呢?难得能有亲近尊者大人的机会,我阿瑞斯当然要竭尽所能,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各位啊!

“尊者大人,您说岛上这些人为何会附和我的话,说这些是牛肉呢?”

不待他回答,牛头怪物便自顾自道: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比尊者大人诞生灵识还要早许多万年吧,我曾经去过另外一座人间,在一个名叫‘克里特’的小岛上进行过如上所见的游戏。

“‘灾祸’虽为我之本相,但我却不太喜欢暴力,和其他几位动不动就毁天灭地的大君相比,我更愿称自己是位研究者,所以送过去的不过只是一丁点本源分身而已,只是恰巧附身在这副有趣的躯体身上罢了,尊者大人您看,我阿瑞斯还是很老实,很本分的。

“但我依旧很强大,那里的人族很弱小,所以我依旧还是征服者!

“我去之前,克里特岛不过只是周边国家的附庸,备受欺辱,在我成长起来之后,附近的所有国度都被我一人击败,不过我并不需要那些国王头上的东西,但是他们似乎并不这样想,于是那些国王便纷纷开始进贡!

“进贡让我省去了不少力气,因为这副躯体本就是被我那所谓的‘父王’炮制出来,用作统治和征服!

“不过有趣的是,在我完成了所有征服之后,便被那位‘父王’封印在所谓‘无法出入’的迷宫里,但我并非死去,只要我的威慑依旧存在,进贡便依旧还在继续!

“岛上的人们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喝的是人血,吃的是人肉,而且最喜欢的还是人族最为鲜嫩的孩童血肉!可渐渐的,他们却又习惯了我的存在!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吃的就已不是他们自己的骨肉,即便是周边邻国那些战战兢兢的国王,进贡来的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骨肉!

“之后我便发现,这座岛上的人们渐渐开始变得麻木,渐渐对与己无关之事都不去关心,但表面上却依旧幸福美好,至少这座岛城早已是周边海域的统治中心,吃穿住用极其丰富也极其低廉,因为他们早已明白——如果他们胆敢与我作对,甚至胆敢发出一句抗议,下一餐被吃掉的便是他们自己!

“所以他们的心其实早已冷漠如冰,就像眼前这座有趣的迷宫一般,便是血肉至亲也孤独地徘徊在自己那片角落,根本不想出去!

“像今天这样的反抗之人也在渐渐增多,毕竟战败已经过去了很久,不过进贡还在继续,我只需要继续等待就好!

“还有那对可笑的建筑师父子,我特意不吃他们,甚至还给他们定期送些真正的牛肉,便想看看那位建造出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迷宫,却被困在自己造物中的人族有何反应!这是很有研究意义的一项课题!

“哈哈,果然有趣!那位天才的迷宫设计师居然能够想到用建造剩余的黄油将几片木板粘在身上!想给肉体安上一双翅膀!我看着他们修修改改实验过无数次,也摔伤过无数次,今日终于飞上了天!”

“不过那位伊可洛斯的死却是个意外!

“那位年轻人并非初次飞离地面,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贪迷起了太阳的光芒,居然妄想去拥抱祂!

“结果便是灼热的阳光融化了黄油,翅膀作废,跌落海上!

“但我认为,真正让他死去的却是这座迷宫!充斥于这座岛城的真正迷宫!

“尊者大人!人心,便是一座真正庞大的迷宫!”

牛头怪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哪怕这双涂满灰暗的眼睛并未与其对视,眸光深处似乎也不见波动!

它继续道:

“岛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漠不关心!往来这座岛城的人们同样如此!不会往事不关己的地方投去哪怕一瞥!

“所以伊可洛斯溺死了!

“这很有趣!不是吗?

“我观察过很多个人间!我发现这些不过是所谓‘人心’的一种变化而已,我这里还有许多有趣的研究,尊者大人想看看吗?”

他照旧来不及回答,黑色圆坠便“滴溜溜”一转,“老黑”不耐烦道:

“废话真多!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牛头怪物粲然一笑:

“好了好了,前菜结束,正餐也该亮相了!”

只见蹄足一抬,所有景象尽皆扭曲消失,整座广场居然化作一张黑色托盘,原本那圈王宫城墙竟是平直翘起的托盘圆边!依旧高高矗立!将他三人容括在内!

那牛头怪物早已原地消失,盘腿坐在托盘之外,竟有数条黑色锁链似乎把它整个栓住,吊在头顶那根粗壮平直的黑柱上!

这张黑色托盘四周也有无数锁链吊上黑柱!只见牛头怪物稍稍远离了几分,头顶黑柱就轰然倾斜,他们三人连同托盘竟被高高抬起!简直就像一座巨大的“秤盘”!

只见托盘圆边竟然又有景象出现,整整一圈分作数十块巨型“晶幕”,竟然全部都是曾经那座无比熟悉的山庄!还有曾经那座充满回忆的学院!

……记忆全失的那个少年曾经泡在图书馆里,翻遍了所有初级修炼功法,曾经无数次满怀希望而去,满面失落而回……

……那少年终于找到一条修炼之路,脸上也终于有了更多清澈到耀眼的微笑,开始和其他同学一起接受正常课业,可那一身不懂收敛的气息却也引发了更多骚动,少年本就虚假的名字变成了“祸水”……

……曾经有过多少份“祸水影像”,便有多少声尖酸咒骂甚至毒恶诋毁……便有多少次被同龄人们追逐驱赶、暴揍昏迷,又被那位性情极不稳定的神官导师百般打击……

……整整两年时间,七百多个郁抑交加的日夜过后,少年终于得到一份意外惊喜,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魔造知识,和其他所有魔造师一样竭尽全力提升着水准,却又因为一张出于善意的“论坛留言”和实属无奈的“任务接取”被人围堵在魔造公会门前,无论出于善良还是无奈,他终归还是放弃了本就不多的那个选择,被迫另寻途径……

……那位少年终于强大了些,终于也得到很多他无比珍视的友情,可最为亲近的朋友却是潜伏在他身边的“人造人”,竟是一具无比可怕的人型兵器,这件兵器终于被更大的仇视驱策役使,终于对那少年露出本相、刺来刃肢,终于也死在少年眼前……

……白纸一般毫无常识的少年终于尝到了恨的滋味,然而身边又有无辜之人惨遭杀害,就连鲜花般的躯体都惨遭侮辱,这些无妄之灾根本不是少年所为,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却必须要在那个早晨冻结自己的心,与那整座学院作出无比决绝的割裂……

……然后不久,少年便要迎来那个三年前的“约定”,迎来早已忘却的真相……

这一幕幕景象竟是追随着他的目光,在整张黑色托盘里到处上映!那张面孔上的真挚表情如今竟已无比陌生!除了外表相同之外,他甚至感觉那些也是幻象!

牛头怪物挥蹄大笑!

“我亲爱的尊者大人!原来你竟也有如此精彩的过去!值得品味!哈哈!值得细细品味!”

它继续远移而去,转眼间竟已成了视线里的小点!托盘上的景象骤然扭曲,再度平稳之时,主角竟然成了一道没有面目的柔光身影!

那柔光之外竟是漫漫虚空,面前竟是一颗似乎张手就能环抱的蔚蓝星球!柔光身影面对着这颗星球,一只手掌伸出,竟有三束同样温柔的光投落蔚蓝星球,但却没有看到任何波澜!

柔光身影竟似感觉到了注视,侧身望来,托盘景象竟是骤然碎裂,但在消失之前,他分明看到蔚蓝星球切换到了另外一个“视角”,只见一片茫茫无尽的胶质海洋之中,竟有三道巨型洋流被那柔光牵引而出,就如远古传说中被日月精华“点化”过的顽石一般,茫然地睁开双眼……

“呵呵,到底是尊者大人!”牛头怪物瞬间折返回来,嘴里大口呕着黑血,面色委顿!

它气喘吁吁,但却仍旧盯注着他,嘿然笑道:

“我是‘灾祸’不假,可是依我看来,人心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尊者大人,您生了灵识,去了人间,又早已得了人心,您若不是最大的灾祸……

“那谁才是?!”

幽蓝胶质顿然腾起,半空中已化为一方朴素柄锤,竟比整座“秤盘”更见宏大!只听乾如一巍然说道:

“人心再是多变,律法之道也可束之!”

牛头怪物闻言捧腹大笑,竟是笑出了眼泪!

“我尊敬的议长阁下!”它挥舞着蹄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魔天碎空之后,你们人间依靠那本法典才算稳定了两千年!法典威能一朝失效,人心很快就又变回原本模样!难道我说错了?

“哈哈!我根本没有说错!人心才是最大的祸端!只要尊者大人没有归位,就算我大魔天没有降临,你们人间界域照样会有魔气滋生!照样会有妖魔出现!就算这场战役没有七曜威压你等,你们二位也照样必须来我魔天!”

它忽然收敛下来,一字一句郑重说道:

“因为你们都很清楚!

“人心腐朽了千年时间,早就难以收拾,需要一场无比浩荡的革命才能除旧鼎新!

“所以你们必须先要解决极北洞口这道‘外患’,才有希望凭借旷世战功,以煌煌大势强推你的律法之道!才能顺理成章,以绝对强悍的武力弹压甚至剿灭神殿、隐族、以及一切可能的隐患!

“其间必然少不得流血牺牲!必然少不得动荡株连!否则便也会像那本可笑至极的‘人间法典’那样,早晚都会变成笑话!”

乾如一默然不答,柄锤砸下,整座“秤盘”轰然碎裂!

那牛头怪物自知不敌,早就飞逃而去,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三人又回到迷雾之外,身后黑暗之中,却依旧还有笑声遥远传来!

“哈哈!尊者大人!议长阁下!

“人心就是‘灾祸’!哪里是有‘人心’之人能约束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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