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雨。
除了雨季,沙漠中下雨的日子屈指可数,但今夜,偏巧就下了一场雨。
雨水宛若一层朦胧的面纱,让这座被玉石的光芒所点亮的不夜之城更添了几分神秘的美。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李白悄然溜出了众人下榻的旅馆,朝着“秘玉会”的总舵出发了。
裴先生曾教导过李白:对待任何事,都要多做思辨,不要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一件事如何,你也就想当然的接受。
所以,李白从一开始就对这“众所周知”的宝藏传说就是心存质疑的,而这份怀疑也是他对宝藏感兴趣的部分原因。
原本他以为这其中可能只是因为以讹传讹,使得真相被歪曲或夸大了,但今天白天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看法——他在那“玉面壁虎”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和他那晚在拍卖会上看到的“宝藏钥匙”一模一样。
一个怀揣着价值五百万的钥匙的人,还有必要去打劫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那随之而来的就是其他假设:比如玉面壁虎并不知道这块玉石是钥匙、也不知道其真正的价值。
但一个身在玉城附近的沙匪会不知此事,这可能性很低。
又或者,这钥匙本就是假的,而这又带来了另一个疑问——拍卖会上那个就是真的了吗?
至少在李白看来,玉面壁虎身上的这把“钥匙”和拍卖会上的那把放在一起,谁也分不出真假。
那么……若假设这钥匙就是假的,拍卖会上的也是假的,到底又是谁制作并散布了这些假钥匙呢?由此能否推测,关于宝藏的整个传说,也未必是真的呢?
想知道这一切答案,“钥匙”就是最重要的线索,而放眼整个王者大陆,有能力制造出如此高品质的玉石的,就只有那些掌握着“点玉术”的、秘玉会中的玉法师们了。
想到了这点的李白,自然不会被动地等着,所以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前往秘玉会进行查探。
而这样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无疑是不可思议的……
谁都知道,秘玉会的玉法师们能力高深莫测,正是他们那神奇的“点玉术”将这玉城打造成了荒漠中的一颗极乐明珠;而战力方面,一名带着玉卫的玉法师,比起长安虞衡司中的精英机关师来也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不用说秘玉会的总舵中除了那些玉法师之外,还有大量的武装护卫和玉石机关存在,可谓戒备森严。
所以,别看如今这玉城中各方豪强云集,纷争不断,但这些势力中愣是没有一支敢去动秘玉会的。
当然,李白显然不这么想。
他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认为,当一个地方被人们认定为“绝对不可能有人敢去闯”之后,闯进去的难度反而会变低……因为那些守备的人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的雨,就像是上天给予李白的助力,雨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雨声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盖住他的脚步声。
李白武艺超群,飞檐走壁对他来说自不是什么难事,他几乎是脚没沾地、只在各个建筑的屋顶上起跃飞纵,就一路来到了秘玉会的总舵前。
李白并没有急着冲进去,而是在附近一栋较高的建筑楼顶上朝那总舵内观望了好一会儿,记下了眼前这组建筑群中几个主要建筑的位置,一些守卫的分布和巡逻路线,以及那些看起来很宽敞、却被守卫们刻意避开的路口和拐角……
随后,他才找了个守卫移动的空隙,借着雨声翻墙而入。
和李白的预料的一样,这里的守卫虽然人数众多,岗哨和巡逻的路线也都配合得很紧密,但他们精神上都比较松懈,因为守卫们也都觉得,有这么多人守着、还有强大的玉法师作为后盾、加上陷阱的辅助,不会有人敢来潜入的,就算有……也会立即被发现。
可李白没有被发现,不但没被发现,他还凭观察和机智轻松推测出了那些藏有陷阱的地方,全部避了过去。
没过多久,他就一路潜行到了一栋高塔的附近,并游墙而上,翻进了一处阳台。
还没来得及透过窗户往里看一眼,他就听到了屋里有说话声。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低沉,但并不厚重,相反,给人一种富有磁性、温柔的感觉,让人听着很舒服。
李白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也是略为一惊,那一瞬,他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对方正在跟自己说话。
好在,两秒后,那屋里就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主人,刚才子爵的手下和南海商会的另一队冒险者又发生了大规模冲突,毁掉了一片民宅和几间商铺,这份是事件的报告……您吩咐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伤亡人数超过二十人的事件就要立即将报告送到您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个嗓音的男人没等手下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东西放桌上吧,去帮我沏壶茶。”
“是。”第二个声音应了一句后,房间内便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此时,知道自己并未暴露的李白也已透过阳台和房间之间的窗户朝里悄悄看去。
奢华的屋宇内,玉石所制的奢侈品俯拾即是,那些李白曾经在千窟城的集市上看到的过的高价玉器,和这间屋里的那些东西一比,那简直就是残次品。
尤其是屋中那名男子身下的那张玉制大床,即使是不怎么懂玉石的人,也能看出这样一整块完整的、四面都经过精密切割和雕琢的巨大玉石必然是无价之宝。
但在眼前这名男子的眼里,这也不过就是一件他并不在意的日常用品罢了……
“主人,您的茶。”那名部下很快就从隔壁的房间端来了沏好的茶。
而那名嗓音低沉的男子这时才从他那张玉床上慵懒地起身,来到了桌边。
借着屋内的灯光,李白从侧后方看到了那名男子的侧脸:那是一张有着女性般柔美线条的脸庞,其脸上、颈部、还有手臂等处露出的皮肤都显得极为苍白,他的一头长发也是白色的,如一簇白玉所铸的细丝般披散在身后。
李白只是看到这人的侧面就明白,这应该是一名“玉法师”。
由于这些玉法师常年使用点⽟术,导致身体⽟质化,所以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像⽟俑,于是也就衍生出了这种苍⽩而病态的美。
毫无疑问,这种变化对身体肯定是有害的,随着玉化的加重,他们的⾏动也会越来越不便,但他们本身并不抗拒这种现象,反而将其视为荣誉。
在玉法师们看来,每⼀次点⽟术都是⽣命流逝与盛放的仪式,他们将⾃⼰视作盛放⾄死的花,以⽟化为美,是其地位的象征。
而李白眼前的这名玉法师,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只有三十岁上下,但从他玉化的程度推断,他显然已是一名资深的高阶玉法师了。
“嗯……这伤亡数字和名单都准确吗?”那玉法师一边喝着上好的“玉仔青茗”,一边看着手下送上的报告,看了一会儿后便开口确认道。
“是的,子爵的人常会惹事,所以我们盯得也紧。”那名部下回道。
“哼……”那玉法师冷哼一声,“又只死了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一条大鱼都没有。”他说着,已随手将报告扔到了桌上。
似乎是听出了上司的失望之意,那名部下眼珠子一转,赶紧又接上了一句:“主人,说到‘大鱼’,今天城里的确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哦?”那玉法师闻言,将信将疑,但也姑且一问,“是哪位呢?”
那名部下回道:“是海都‘处刑人家族’的少主,赛泽尔·德·阿贝尔·美第奇。”
“呵……”那玉法师听到这名字,只是冷笑,“美第奇家的小鬼也来了吗……这倒是个意外收获呢。”
那名部下又道:“主人,赛泽尔身边现在好像没什么人手,要不要趁此机会,明天给他制造点‘冲突’或者‘意外’,把他给……”
“与其刻意去做这种事,不如再放几把‘钥匙’出去。”玉法师接道。
“属下明白了……”
这两人的对话,虽还只有几句,但信息量着实不小。
李白从他们这短短几句话中,已听出了很多事,比如……这名玉法师的实际年龄恐怕要比外表看起来高得多;又比如,赛泽尔的真实身份原来是海都的贵族,还是那二十二家族中充满着争议的、以“武力”、“激进”和“边缘化”著称的处刑人家族一员。
当然,最关键的一条信息是——这名高阶玉法师似乎有意借宝藏之事让各方势力进行争斗,并很乐于见到有重要的人物因此而殒命。
就在李白分析着自己听到的内容,并准备继续听下去的当口,突然!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
那一刹的雷光,将漆黑的雨夜照得宛如白昼一般。
这回李白的运气可不太好,闪电所划过的那片天空,刚好在他的后方,因此,雷光耀空之际,阳台窗口那儿的影子被映照在了屋内的地面上。
还没等隆隆的雷声传来,那屋里的玉法师和其部下已同时看到了地上的倒影,看到了……那窗缘的轮廓上还有半个脑袋的影子。
下一秒,他们便猛然转头,双双看向了阳台的窗口。
但这时,阳台上的李白已不在了。
玉法师的那名部下快步冲了过去,来到阳台上顶着风雨朝外张望,但他朝四下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李白的身形。
“算了吧。”那玉法师此时又发话了,“一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里偷听我谈话的人……凭你是追不到的。”
那名部下回到了房中,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让守卫们严……”
“没那个必要。”那玉法师又一次打断了部下的话,“此刻抓不到的人,就算让你查出了身份,过段时间再抓到,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那时他知道的事情可能已经满城尽知。”
“那……现在该怎么办?”那名部下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呵……”玉法师笑了笑,“看来这城里也不全是庸才,至少还有这么一个聪明人在……那‘本公子’就陪他玩玩吧。”
…………
李白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凌晨。
他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没点亮屋里的玉石灯柱,他就开口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是走错了房间。”
话音刚落,黑暗中,黎星纬的声音响起:“呵……我要是走错了房间,那你怕不是走错了旅馆?”
李白知道对方的言下之意,所以他一边打开灯光,一边说道:“你等了我很久吗?”
黎星纬也没打算跟他拐外抹角:“你出去了多久,我就等了多久。”
李白道:“既然我走的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不干脆跟来呢?”
黎星纬道:“我要是跟踪你,你会发现不了吗?再说了……你要去的地方那么危险,就算你请我同行,我也未必会答应啊。”
李白道:“你还知道我去了哪儿?”
黎星纬道:“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只有去秘玉会才能查探到关于宝藏的、进一步的情报。”
“你什么都知道,自己怎么不去?”李白道。
“我这身机关外装,不适合这种潜入的事情。”黎星纬回道。
“所以你来这儿等着我,想听‘现成的’?”李白道。
黎星纬微笑道:“如果李兄你不介意的话……”
李白也笑了:“我为什么不介意?我们的关系很好吗?”
“呵……其实我们俩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这时,黎星纬忽换上了一种颇为真诚的、攀谈般的语气,“或许是因为你那打扮和口音吧……我听得出来,你也是在长城附近长大的吧?”
“哦?难道我们还是同乡?”李白道。
“那倒不是。”黎星纬对这点似乎很肯定,“不过咱们长大的地方,离得应该不太远。”
“呵……”李白闻言,冷冷一笑,“其实是不是同乡都无所谓……因为黎兄你本就不是那种会因这种理由就去和别人套近乎的人。”
黎星纬还在微笑:“那我是哪种人?”
“你应该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陌生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类型吧。”李白平静地回道。
此言一出,黎星纬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因为李白通过这句话,点破了一个黎星纬自认为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其实昨天正午,早在赛泽尔兄妹的沙舟队刚被伏击的时候,黎星纬就已经在附近了,但他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并未现身相助。
事实上,如果不是李白和付飞尘半路杀出,黎星纬很可能还要再等上一会儿,等到赛泽尔的保镖们再死几个才现身。
“李白,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呢……”黎星纬很快恢复了冷静,但他说话的态度已不再有方才的那份从容。
“有时太聪明也不是好事。”李白回道,“想得太多……常会让我做出一些令人不是很愉快的假设。”
此刻他说的这种假设,无疑是指:就连赛泽尔兄妹遇到沙匪这件事本身,也可能是黎星纬在暗中策划或促成的;今天发生的这场劫案,或许只是黎星纬试图接近赛泽尔兄妹并赢取他们信任而设的局。
“呵……”黎星纬摇头苦笑,“飞尘兄弟还说你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现在看来……最天真的是他才对啊。”言至此处,他话锋一转,眼中忽然现出一丝冷酷之色,“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有你想的那么坏,那你现在跟我说了这些,很可能会被我临时起意给灭口的。”
“我这不是还带着剑吗?”李白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身边那把破铁剑。
而黎星纬,也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看来你对自己的剑法很自信呢。”
“我……还可以吧。”李白淡然应道。
他的话里没有虚张声势,有的只是从容和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因此,黎星纬沉默了。
在这番相互试探中,黎星纬俨然是落了下风。
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道:“那看来我今天是白等了,应该捡不到什么‘现成’的了。”
“呵……”李白又笑了,“那倒也未必……”他知道,面对黎星纬这样的人,与其编造或隐瞒什么,不如用阳谋效果更好,于是他直接就说道,“我要是告诉你,这所谓的‘宝藏’不过是一个谎言,是一场想要引豪强们互相厮杀、从中渔利的阴谋,你信吗?”
这话,让黎星纬怔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透出一种失落之色:“既然是你说的,那我也只能信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李白问道。
“你不像我……”黎星纬说着,已然起身,朝门口走去,“你不需要骗人……”
说罢,他就离开了李白的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李白看着他略显失落的背影,也是若有所思。
这个被重重疑团所包围的“寒门机关师”,似乎背负着什么他人所不知的、很重要的东西。
李白能感觉到,黎星纬做的许多事,或许并不是他自愿要做的,但却是他不得不做的,只是这其中的原因,恐怕他不会、也不能对旁人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