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了,当玄殷刚从矮榻上睁开眼睛时,便看见黄裳正在低头看一本书。
“在看什么书?”玄殷问道。
“一本传奇故事。”黄裳平静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在研究什么治国要义。”
“那些事情每天都在做,已经很烦了,这时候我只想看看闲书消遣一下。”黄裳难得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哪怕玄殷与黄裳结识多年,这时依旧觉得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但也正是透过这样一张脸,让他想到了那个女子。他略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写的是什么故事?”
“暴君无道,农民揭竿而起,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动摇了整个国家的统治。”
“然后呢?”玄殷开始扮演一个合格的听故事者。
“荒唐落幕,满盘皆输。”黄裳说着合上了书,随手放置在一旁。
“哈哈。”玄殷轻笑出声,一派博学君子的模样,说:“这就是你所谓的闲书?”
“不然呢?我可不信什么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黄裳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梳妆台旁,拿起了桌上的木梳,说:“我都不知,夫君可会绾发?”
黄裳从未在人后这么叫过玄殷,玄殷起身接过梳子,却迟迟没有动手,而是说:“绾青丝,青丝者,情丝也。你我一向相敬如宾,今日为何不同?”
“天狼就在你我身边,要变天了。”黄裳对着镜子中的玄殷说:“我一直觉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的不是爱情坚贞,而是同袍之泽,这有时比男女之情更可靠。无论是天狼之乱,还是未知的异世之变,我们应该前所未有的信任彼此。”
“没有人能击败我们的联合,只要你不是天狼,我也不是天狼。”玄殷轻轻拿起梳子,挑起一缕青丝,一梳到尾。
……
……
今日黄城之人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他们都前往了黄宫外的地坛处。以此地坛为中心,这里是整个黄城最大的广场,可容纳几十万人。
每年的地坛都有一次集会,这一天被称为“圣诞日”。五大神族族长,也就是执笔者,他们会携带画笔出现在这里——画人。
所以以圣诞日为界,这一天是整个世界的新年,也是一年中上至神族、下至百姓最过得最隆重的一日。之所以一年一次,就是因为每一支画笔的墨水都有限,用光了需要一年时间才能恢复。
但是今日有众多人在此集会,却并不是因为圣诞日,此时距离圣诞日还有三十余日。
今日青天时分,黄主颁布诏令:白族三大管家之一的白药是天狼的奸细,多年来借职务之变为天狼提供粮草,现已擒拿归案,今日当众凌迟处死。
天狼是这些年来笼罩在人们心中最可怕的一个阴影,一个杀了五大族长的恶魔,一个能自由进出北方死亡密林的野兽,一个夺走青笔潜入暗夜的盗贼。
人人恐而惧之,人人得而诛之。
现在更可怕的是,有粮草运送就说明天狼有了军队,一人之力尚且如此,再加上一个军队该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人声鼎沸,都在讨论着天狼,由最初的恐惧,转而为好奇,转而为愤懑,转而为期待。
最终,他们的所有疑惑都指向同一个人——白药。
他们当中很多人受过白药的恩惠,白药是白家的三大管家之一,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帮助百姓渡过危难的高等神族。这些年他们记忆中的各类灾荒,最终都少不了白药的救济。
比起很多惺惺作态的神族,白药是真的拿出了粮食,也是真的为他们盖了房屋,甚至现在的破晓巷很多房舍都是白药提供的,他却没有收过一分租赁之费。
所以人群中有很多人在担忧,在怀疑,他们不解,这样一个大善人,怎么会是勾结天狼的逆贼?
一个玄铁打造的囚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入了地坛中央的高台上,里面的男人正襟危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原本圆润的脸庞带了一点儿苍白,嘴唇有些微微开裂,他的双手被铁枷牢牢地束缚着。
越来越多的人认出来了,他真的是白药,是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救命恩人白药。
伴随着一阵肃穆的马蹄声,黄主、玄主还有白主今日都亲自到场,丹主闭关修炼,而青主一般很少参与这样的场合。
人群像波浪一般跪了下去,他们虔诚地趴在地上山呼,对于他们来说,每年能够远远见到神主的机会实在是寥寥无几,也实在是让人激动万分,毕竟,那些是创造他们生命的神明啊!
“平身。”黄裳清越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天坛,无上威仪。
她今日穿着十分华丽的黄色礼服,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即将展翅翱翔九天的凤凰。而她的身边站着的,就是一身玄衣的玄殷。黑衣龙袍,原本应该给人沉重之感,但玄殷此时却微微一笑,让人如沐春风,不愧为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君子。
而离他们二人稍稍远一点儿,并排而立的,就是一袭白衣的白梧。昔日一派天真烂漫的她,今日始终皱眉不语,或许是因为白药是她最信任的三大管家之一,也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
黄卫站在黄裳的斜后方,腰间别着一把长刀,这时上前高呼:“此人勾结天狼,蒙骗主上,造反谋逆,罪不可赦,今日便赐凌迟处死,以儆效尤!行刑!”
刑罚就这么开始了,甚至都没有一点儿歌功颂德,或者是训诫教导的铺垫。
黄裳、玄殷、白梧刚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那边的刽子手已经将白药束缚在了刑架上。
一阵风吹过,赤裸的白药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这时他才睁开眼睛,一如既往地温和,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恐惧。
他这时真的很像一个神明,慈爱地看着自己脚下的每一个臣民。他就这样扫视着,每看向一个方向,那些人都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刽子手的技术很好,一刀又一刀,动作流畅得很。
而正在受刑的白药却仿佛那些冰凉锋利的刀没有割在自己的身上,仿佛那些刺骨的疼痛与自己无关,仿佛那些低落的鲜血只是汗水。
原本沸腾的人群沉默了,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那些受过白药恩惠的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投靠天狼,背叛神族?”安静的广场上,忽然传出来了一声质问。
没有人注意这话是谁说的,但是有更多的人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事实上,最先吼出这句话的是昨夜大难不死的铁根——他的命是白药救的,他的房子是白药建的,他不理解为什么。
白药笑了,笑得很苍凉,让刽子手原本平稳的双手都顿了一下。他默默地走到白药的身后,继续行刑,或许是他有敬畏之心吧,但这样的动作无疑让白药更有机会说话。
“我也在想问什么。”白药的声音很平静,却夹杂着无限痛苦。
广场上安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无论是高台之上的黄裳,还是高台下方的万民,都在等待这个答案。因为这或许不仅是白药的答案,也是天狼的答案。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神,又有人呢?”
“为什么神有无上寿数,人的生命却短若蜉蝣?”
“为什么人就要成为奴隶不得自由,神就可以自高高在上无忧无虑呢?”
“为什么墨神只将画笔赐予了神呢?”
“墨神既然创造了世界,又为什么不来看看这个人间呢?”
“既然墨神不愿管,神族只贪婪,那为什么人不能反抗呢?”
“或者这一切问题都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白药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身下的血液越流越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坚定,甚至到最后变得有些狠厉。
他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命之所归,神人无异!天下为公,贵贱无分!”然后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狂笑。
狂笑中带着无限苍凉,有些喃喃自语道:“但是你们不懂,你们能懂吗?会懂吗?”
然后他忽然呻吟一声,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眉心就这样插入了一支秀气的三棱刺,小得很,但足够要了他的命。
“警戒!”黄卫立刻警惕起来,一旁的飞虎将军马上率兵先层层护住了高台。
高台之上,黄裳却没有丝毫担忧,只是抚慰地拍了拍白梧的手,然后薄唇轻启:“可看清了?”
她身后的阴影里,这时站出了两个人,一个是青易,一个是个不知身份的褐衣男子。
“放心。”青易报以一笑,似乎夹杂着羞涩。
“动手,生死不论。”黄裳下令道:“黄卫,你也一起去。”
“那这里?”黄卫有些不放心。
“这不是有玄主在么?你大可放心。”黄裳说。
然后黄卫便带着青易和褐衣客一同消失在了人海中。
玄殷面上的笑容不变,但眼底却难掩沉重。刚刚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看到了他。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那女子读懂了他的眼神,于是白药的眉心中了致命的一击。
义士可捐躯,不可受辱。黄裳一直看在他的身边,事发突然,他的确什么都做不了,然后风临出现了,现在风临消失了,但却可能因此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举世愕然间,白药化作了一片尘埃,但却让更多人松了一口气,他们哪怕无限疑惑,但没有人真的在想看这一场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