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多久会醒?”克里斯一边活动着粗壮的手臂,一边问道。
“不知道。”
埃恩记得卓戈说过,醒来的时间和天赋有关系。天赋强的人需要对抗魔药,因而醒来的时间会更长……话说,这条规则对里昂这样自己觉醒的人真的适用吗。
“短则几小时,长的话,几天都有可能。”埃恩回答。
克里斯疼得龇牙咧嘴,道:“你不是超凡者吗?”
“是,”
埃恩没有隐瞒的意思,“但我和他走的路不一样。”
克里斯沉默下去。这么等下去总是有些难熬的。但一想到里昂很可能见到过凶手,甚至知道凯蒂案凶手的身份,名字,克里斯又不愿现在离开。
埃恩倒是无所谓。他也很想知道凶手的身份,哪怕只是为了了解更多的信息,让事情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但更多的,他不过是要问个卡加尔的下落。
埃恩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闭眼养神。白天已经累了这么久,没过多一会儿,埃恩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脑袋里各种思绪和幻想翻飞。如此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一阵响动把他惊醒。
埃恩骤然睁开眼睛,片刻后才缓缓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克里斯尴尬地耸了耸肩:
“坐久了有点僵,换换姿势撞到桌子上了。”
埃恩没有多说,看了眼仍处于迷失中的里昂,闭上眼睛又回正身子。
渐渐入夜的房间变得昏暗,只能看清三人的轮廓。
克里斯挑起了话题,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只听他说道:“夏蒂昂先生,上次我们谈到凯蒂案的事情,你说让我们下次再谈。今天刚好有时间,您愿意说说看吗?”
埃恩呼吸顿了顿。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道:“关于凯蒂家的案子,你知道些什么?”
这是不愿暴露自己知道的东西。但克里斯并不介意,他平静地回答道:“根据我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凯蒂一家是被一个能够操纵食尸鬼的超凡者杀害的。这个人似乎很有权势,足以让很多人帮他掩盖自己的行为。只是,我有一个不明白的地方。”
克里斯知道的和埃恩知道的其实差不多。差的或许只有沃尔夫案和凯蒂案的联系,以及宁神药剂出现在沃尔夫家的事情。
“什么地方?”埃恩问。
“小凯蒂死的姿势,”克里斯挪了挪身子转向埃恩,“您应该也看过她死亡的照片吧,夏蒂昂先生。”
埃恩沉闷的嗯了一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姿势,是她被人从身后侵犯的姿态,”克里斯沉声,“但您知道吗,我们在事后验过小凯蒂的尸体。她的尸体并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
埃恩怔了怔,一时间没能回过味儿克里斯的话。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又没有理清楚。
埃恩睁开眼,看向身旁的克里斯,问:“你是说,小凯蒂没有被人侵犯过?”
“对。”
“确认吗?”
“找来验尸的是提罗医生,我信得过他!”克里斯肯定地回答。
埃恩闻言,不动声色地挠了挠额头。他有些不相信克里斯的话,很大程度是因为,如果克里斯的话是真的,那埃恩的推断将会被全盘推翻。
如果小凯蒂没被侵犯过,那埃恩关于某个权贵恃权凌弱的设想就无法成立。
“你认为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埃恩问道。
“应该说,我这么希望!如果小凯蒂不是被人侵犯,她为什么会被摆成那个姿势呢?”克里斯抿了抿厚重的嘴唇,不安地叹息道。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埃恩刚想回答,便看到床上的里昂动了动身子,缓缓睁开眼睛。
…………
里昂缓缓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在一条昏暗没有尽头的道路上走着。
模模糊糊地,里昂看到身前不远有两个人的轮廓。还没等他理解眼前的情况,其中一人快步走向他,一把抓住他的下巴,硬生生把什么东西灌进了他的嘴里。
“啊,额。这是什么?”里昂不安地问。
埃恩踱步走回桌旁,将试剂瓶放回药箱,对克里斯道:“您可以开始询问了,克里斯警探。”
克里斯已经通过闲聊,知道了那是帮助里昂稳定情绪的安神剂。
他也理解为什么埃恩会让他先询问。因为问题本身也是一种信息。埃恩不愿在他的面前暴露自己。克里斯表示理解,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里昂知道的东西,没时间可以耽搁。
克里斯端起凳子挪到床边。里昂·斯泰林身子佝偻着坐着,麻木地望着前方。
“我是克里斯,治安官。”克里斯向里昂自我介绍道,“这位是夏蒂昂医生,是他救了你的命!”
里昂目光落到克里斯的徽章上,又缓缓扭头看了埃恩一眼,点了点头。
“如果你方便的话,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问你。”克里斯继续道。
“那天?”
“就是你记忆里最后一天,”克里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里昂,“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
里昂思索着,脸上浮现起不受控制地扭曲和痛苦。他蠕动着嘴唇,像是要哭泣,又像是要叫喊。里昂憋着一口气,摇了摇头,道:
“不——”
“别急,里昂。”克里斯很了解如何询问这种对象。如果是正常情况,应该要等上几天,等对方情绪平复,接受现实。但现在埃恩说他的药也能帮助对方安定下来,“你好好想一想,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码头的仓库工作,对吧。那天你上班了吗?下班之后,你是直接回的家吗?”
里昂沉默了许久,克里斯也没有急着追问。等了好几分钟,里昂才吞咽了一口唾沫,回答:
“我上班了。那天我生日,回家的路上,我还特地给自己买了一块怀表作为生日礼物。”
“那天你生日?”克里斯眨了眨眼睛,“你家人一定给你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吧”
“是的,我妈妈很擅长做饭,”
里昂望着克里斯,泪眼婆娑,“那天她做了我最爱吃的烤火鸡和土豆泥。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晚饭……”
目前的进展都很好……克里斯很想直击靶心,但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那天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克里斯轻声问。
“奇怪的事情?”
里昂不明白地看了克里斯一眼,他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您问我这些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呢,克里斯警探,我不明白……那天……那天……”
埃恩站在桌子旁,一手托着下巴,默默旁观。看着里昂的反应,埃恩不觉蹙了蹙眉。因为人的记忆不是循序渐进,而是突然冒出来的。像里昂这样经历了重大变故的人,一听到与之相关的信息,应该都会直接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进而情绪失控。但眼下的里昂,看上去挣扎而痛苦,却没有丝毫失控的迹象。
这可不是宁神药剂能做到的事情……埃恩脑中闪过两个字:失忆。一个人受到重大刺激外加外伤,很可能会犯失忆症。
但里昂的状态又不太像失忆,毕竟他还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
埃恩思绪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的目光闪了闪,开口道:
“那天,你有看到过陌生人吗?”
“……”
埃恩突然开口,一下吸引来两人的注意力。克里斯侧过头,困惑地望着埃恩,试图理解埃恩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里昂则瞪大了眼睛,思绪自然而然地顺着埃恩的话头向下延伸。也不知道里昂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越长越大,透出一副苍白的恐惧。埃恩和克里斯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战地声音。
“……他朝我走过来了……”里昂突然开口,“他在凯蒂家门口。他看了我一眼。他在朝我笑!他进凯蒂家了……他朝我走过来了……”
里昂地身躯也开始跟着颤抖,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尖叫。
如果没有宁神药剂,不敢想象里昂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克里斯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也敏锐地意识到,那个陌生人很可能就是杀害凯蒂一家的凶手。他不觉直起身子,靠近里昂,问道:
“你认识那个人吗?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
“他……他……他……”里昂的思绪紊乱着,时而跟着克里斯的提问,时而回到自己想象的画面,“他的头发是绿色的。他穿着礼服,‘这个人看上去是个有身份的人’。凯蒂家有尖叫声,我和妈妈跑到窗边去看,他朝我走过来了……”
里昂近乎尖叫的狂乱诉说着。他双手抓住头发,整个人靠在墙上战栗颤抖。克里斯无法理解他疯狂的低语,上前一把抓住里昂的手,道:
“除了绿色头发呢,你还看到了什么?还有别的人吗?”
“啊,啊啊啊啊啊——”
里昂的回答却是凄厉的厉声尖叫。还没等克里斯反应过来,里昂已经身子一僵,向着一旁倒去,陷入昏迷。
方才还乱作一团的房间随之陷入短暂的寂静之中。埃恩来到里昂身旁,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结果令人不安。按理说,里昂喝下宁神药剂后,不会有过于激烈的情绪反应。但他的情绪仍然突破了极限。这个过程中,身体与精神产生了强烈地冲突,让里昂直接昏死了过去。而且这还是里昂生命力如此顽强的缘故。若非如此,埃恩怀疑里昂甚至会直接死掉。
“我们先让他休息一会儿吧。”埃恩结束检查,将里昂的身体摆正,对克里斯道。
后者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房间,来到楼下。
克里斯一屁股坐在破烂的沙发上。埃恩用手拍了拍楼梯,坐在楼梯上,靠着扶手。克里斯一阵摸索,从沙发下面掏出一瓶酒。随后,他又从抽屉里找来两个杯子,用手擦了擦里面的灰尘,便把酒倒进杯中,递给埃恩一杯。
埃恩看了一眼,接过大肚酒杯。
“这是我打算带回家喝的,”克里斯解释,“每天下了班,都要喝上一点才能睡得着。”
埃恩尝了一口,单宁感很强烈,味道混杂,酒精味冲鼻。若是平日,埃恩很可能会觉得难以下咽。但或许是因为疲倦,他大口大口,没两下就喝了个光。
疲倦之后饮酒,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困倦,反而越发精神。
埃恩思索回忆着里昂的话,大致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窜连起来。
在码头仓库工作的里昂,下班后回家,在进家门前,正好遇到了那个去凯蒂家的人。那人敲了门,还和里昂打了招呼。这意味着对方对自己的地位和情形都很有自信。这是一种上位者的姿态,符合埃恩对凶手‘位高权重’的推测。当天是里昂生日,他们或许是上门邀请凯蒂家一起聚餐,又或者是偶尔从窗户看到了隔壁发生的事情。总之,惊慌失措的斯泰林家弄出了动静,被凶手发现,然后惨遭灭口。只有觉醒了超凡恢复能力的里昂活了下来。
这一切听上去都很合理。
“夏蒂昂先生,”克里斯瘫在沙发上,一手捧着酒杯,问:“您在文尼镇见过绿色头发的人吗?”
埃恩轻笑了两声,道:“文尼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克里斯警探,也是有好几万人的地方。可不是我能够认完的。”
他摇了摇头,回答:“至少,我记忆里没有任何绿色头发的人。”
埃恩回忆了自己记忆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怕只是文尼镇的掌权者家庭,埃恩也不是全部都见过。
“我也没见过,”克里斯眯着眼打了个酒嗝,“不过这总算是让我们找到了一点线索。那么大一个活人,总不能凭空消失。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
埃恩努了努嘴,未置一词。他很想问,找出来之后呢。对方依仗着自己的权势,可不见得会向法律低头。
“不过——”
克里斯继续说,“在这之前,我得先把里昂这小子安顿好。那些人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但让里昂一直呆在这里,消息总有一天会流进那些人的耳朵。”
埃恩没有接话。他想着的则是关于卡加尔的事情,方才里昂突然发病,让他还没来得及去询问卡加尔的消息。这只能等里昂再次醒来了。
“您呢,您能帮帮忙吗?”见埃恩一直没有反应,克里斯一下坐起来,直勾勾望着埃恩问道。
“嗯?什么忙?”埃恩回过神来,反问道。
“我打算把里昂送到隔壁林齐镇去,可是您看,里昂现在这样子,如果半路上突然发病又该怎么办?”
克里斯真诚地望着埃恩,“您是我现在唯一相信的医生。我希望您能陪我走这一趟,当然,我会照价支付您报酬。”
埃恩轻笑了两声,道:“容我再想想吧。您可已经欠了我不少钱了。”
克里斯闻言哈哈大笑,踉跄着步子上前,又给埃恩续了一杯酒。
夜色入深,浓郁不开,天将放明。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响起一声房门吱嘎的开启声。埃恩骤然睁开眼睛,随后又缓缓合上。克里斯径直坐了起来,警惕憎恨地盯着房门。
门向内敞开,透进一缕光线。
薇安踱步探进身子。看清来人,克里斯这才松了口气,揉了揉脑袋,低声嘟囔咒骂了一句‘睡迷糊了’。
薇安从光明中走近黑暗的屋子,突然看到动弹的两人,不觉吓了一跳。待看清两人,她才拍拍胸口,后怕地问道:“你们俩昨晚都待在这里吗,克里斯警探。还有您,埃恩先生?”
克里斯看了看薇安,本想把里昂醒过来的消息告诉对方,但回头看了眼埃恩,选择闭上了嘴。他觉得这种消息,还是埃恩告诉对方更好。埃恩没想那么多,开口道:
“昨晚里昂·斯泰林醒过来了。”
薇安双手绞合,缓慢地眨了眨眼,理解埃恩的话。她不确定地反问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吗,埃恩先生?”
“对,”埃恩打了个哈欠,穿上外套,“但又昏迷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才能醒。”
“他说什么了吗?”薇安迫不及待地问道。
埃恩看了眼克里斯,把里昂的话和自己的推断大致讲了一遍。薇安默默听着,一直到里昂提起那个出现的陌生人,薇安眉头突然纠结起来。
不待埃恩再说几句,薇安断然出声打断埃恩,道:“他在说谎,埃恩先生!”
埃恩怔了怔,不解地望着薇安,反问:
“他在说谎?”
“对,”
薇安小鸡啄米地点了点头,道:“他所说的那个人,是卡加尔!在文尼镇,只有卡加尔的头发是绿色的!”
“薇安小姐,”克里斯出声,“您的判断是不是太武断了。文尼镇这么大,难道您认识所有人吗?”
薇安责怪地瞥了克里斯一眼,没有多做解释,提着长裙便朝二楼奔去。埃恩和克里斯一样困惑,只得从后跟上薇安。一路奔上二楼,推开里昂所在的房间。屋内的人此刻已经坐起来,歪头诧异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几人。里昂·斯泰林眯眼看着推门而入的薇安,麻木的脸色先是一僵,继而眼中涌现起强烈的恐惧。还没等埃恩三人有所反应,里昂·斯泰林突然惊声尖叫,蜷缩成一团缩在角落,用力蹬腿像是想要逃离这个房间。
不明所以的埃恩和克里斯同时看向身旁的薇安。薇安同样茫然困惑地呆立在原地。
“他好像很害怕您,薇安小姐。”克里斯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埃恩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薇安以前见过里昂吗?当然,薇安在埃恩之前来到这里,里昂很可能在迷迷糊糊中见过薇安,但这不可能让里昂对薇安如此恐惧。埃恩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般道:
“也许他害怕的不是薇安,而是女人。”
“嗯?”
克里斯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有什么事,能够让一个人直接畏惧一种人?
埃恩倒是不觉得有奇怪的地方。不是有被伤害过的女人,恐惧整个男性群体的事情吗。如果说,是一个女人以击碎里昂·斯泰林心理防线的手段杀了斯泰林一家,他会对女人怀揣这种恐惧便不足为奇。
这种推测对于目前埃恩已知的条件来说,属于是无中生有。但埃恩不会拒绝任何可能。
“薇安,”埃恩转向身旁紧抓着衣裙,纠结惶恐的少女,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
薇安咬了咬嘴唇。她很想知道卡加尔的下落。现在线索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是痛苦的。但薇安还是点了点头,离开房间。埃恩在后面重新合上房门。
三人向下走去。
埃恩走在最后。他清了清嗓子,道:“我有一个想法。也许,里昂是得了短期失忆症。”
“短期失忆症?”两人回头望向埃恩。
“这是一种创伤性精神病症。患病的人会失去部分记忆。更重要的是,他对越靠近现在的记忆越深刻,因此会用眼前的记忆去替代部分过去的记忆。”
两人完全不理解埃恩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薇安沉默了片刻,道:“您的意思是,里昂把卡加尔和记忆中的凶手重叠了?”
“还有您,薇安小姐,”埃恩回答,“您还记得我告诉过您,进入斯泰林家后,发现了一行女性的脚印吗。我一直以为那是您的脚印。但现在看来,或许另有其人。”
“我没有去过斯泰林家。”薇安笃定地回答。
这就是了。埃恩默然。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克里斯问道。埃恩地回答是缓慢地摇头。“我们没有医治短期记忆症的方法,只能看静养的情况下,里昂自己会不会恢复。”
“只能这样吗。”克里斯觉得有些遗憾,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握住了重要的线索。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埃恩看了克里斯一眼,“因为患者的记忆不是凭空产生,所以多少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可以从中窥见真相,只是会麻烦许多。不过……还是让我们先确认我的想法吧。”
怎么确认?克里斯和薇安困惑地望着埃恩。
埃恩却没有解释,有的事情,能明白的人自己会明白。如果要解释,埃恩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了避免再刺激到里昂·斯泰林,薇安被留在了大堂。埃恩和克里斯两人再度回到房间。里昂平复了许多,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两人对视了一眼。
埃恩走到桌旁,取出另一瓶宁神药剂。克里斯眉宇间有些惆怅和疑虑,但没有提出来。埃恩随后取出一支荨麻药剂,向着试剂管里滴了三滴。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个剂量足以致死。但里昂应该能够抗住。
毒药,在神秘学的领域里,往往意味着超凡。
克里斯帮埃恩按住试图反抗的里昂,强行灌下药剂。埃恩后退几步,拉过椅子坐下,看了克里斯一眼,问:
“这一次由我来询问,您没有意见吧!”
“当然。”克里斯低头。
埃恩点了点头。床上坐在的里昂面容已经有些痴傻,呆呆地摇头晃脑,像是随风摇摆的芦苇,但神色已彻底平静。
“里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埃恩双手合十,翘起二郎腿,问道。
“……能。”
回应细若游丝。
“看看我伸出的手指有几根。”
“四根。”
“你叫什么名字?”
“里昂,里昂·斯泰林!”
“绿色头发的人,是个女人吗?”
在快速地问答中,埃恩突然插入了自己的问题。里昂张了张嘴,瞳孔随即放大。埃恩知道这是他回忆起一些痛苦的事情的表现。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里昂喉咙滚动。
“绿色头发的人,是个女人吗?”埃恩身子微微前倾,再次重复问道。
里昂面容扭曲,像是偏瘫了一一般。他抿紧嘴唇,露出痛苦困扰的表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克里斯眉头微动。‘他在说谎!’薇安的话在克里斯耳边回荡。克里斯记得清清楚楚,里昂说过,绿色头发的人就是凶手,但他现在却说自己不知道绿色头发的人,就像从未听说过一样。
埃恩倒是不为所动,他稍微改变了一下措辞,道:
“那么,那个杀了你全家的人,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呢!”
“——红色!火一样的红色!”里昂颤抖着身躯,几乎是尖叫般打断埃恩。
埃恩努了努嘴,回头看向克里斯。克里斯已经一下站了起来。
红色!他又说是红色!
克里斯抓挠着头发,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之前不是说是绿色吗。我们到底该相信他哪一句话?”
埃恩觉得克里斯有些懵了。他直接给出结论,道:
“后一句!”
没有多做解释,埃恩又看向里昂,问:
“那,那个绿色头发的男人呢,你见过他的,对吗?”
“……对。”里昂喉咙滚动,艰难吐出一个字。
“他现在在哪儿?”
“……他?”
里昂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低声呢喃,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埃恩不急,身子后倾,十指交叉,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绿色头发的,是个女人吗?”
“不,”
里昂剧烈地摇头,否认,“不,不,不……”
“那个男人现在去哪儿了?”
“不,不……”
埃恩一下站起来,抓住里昂的肩膀,厉声道:
“告诉我,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你就可以解脱了!告诉我!”
“——他去治安官了!”
里昂高声喊出这句话,身子陡然松懈,仿佛在一瞬间筋疲力竭。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里昂已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蜷缩着身子抱住自己,喃喃自语道:
“那个男人去找治安官了。他说自己去找治安官了!”
还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眼下,已不适合继续逼问。
埃恩松开里昂站起来,看了克里斯一眼。克里斯缓缓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埃恩若有所思点头,退后一步,道:
“您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他,克里斯警探。我先下去看看薇安。”
克里斯望着他,神色凝重地点头。
埃恩随后推出房间,披着昏暗的光影踱步走过走廊。下方的薇安一下站起来,仰着螓首,随着埃恩的身影移动。
埃恩下了楼梯,快步来到薇安身边,道:
“您坐吧,薇安小姐。我们暂时得到的消息还不算多,只有一个卡加尔去找某位治安官的线索。”
“治安官?”薇安歪头,“他找治安官干嘛?那之后呢,为什么人消失了。”
埃恩抿嘴沉吟片刻,道:
“里昂见到卡加尔时,深受重伤,恐怕并不清醒。他知道的线索不会太多。我们只有找到那位治安官才能得到线索。”
说到这里,埃恩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压低了声音,道:“克里斯邀请我护送里昂去林齐镇。我会答应他的邀请,来换取他的帮助。但您要答应我,等我回来之后再采取行动。在这之前,如果您有任何举动,都请告诉唐·怀亚特一声,可以吗。”
埃恩目光干净地望着薇安,像是在说,我很信任您,并没有有所隐瞒。您一定要答应我啊。
薇安努了努嘴,思索片刻,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下来。
片刻后,克里斯从楼上下来。几人商议好接下来的行程。克里斯去租马车,薇安买了些现成的菜,三人简单地吃过饭。不觉已日头偏西。克里斯帮助埃恩扶着半昏迷状态的里昂登上马车。他们先把薇安送回了城西,然后顺便从城西直接离开了文尼镇。
逐渐西斜的阳光从后方遮住马车。
离开小镇范围,一瞬间埃恩便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其实四周的场景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稀疏的荒草和泥泞的石路。但忽然之间,仿佛一阵风吹过,一切都变得狂野起来。空气中充盈着泥土的腥臭,杂草迎风摇摆,似在起舞。
这种旺盛,亦或说毫无节制,毫无秩序地生长方式,便是原野的特征。
埃恩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了一口完全不同的空气,有种新鲜的感觉。
说实话,从放薇安下马车后,埃恩心里就觉得有几分后悔。他困惑于自己为什么打算陪同克里斯护送里昂离开。但另一方面,让他撇下这一切,就这么离开,埃恩又觉得办不到。
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纠结又拧巴的人吧。
埃恩指节轻轻敲打着车厢。
里昂就躺在他身旁,睡得很熟。埃恩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他也挺想这么安然入睡的。
但心上沉积的事情,让他无法放松。
等回到文尼镇,就又需要制作下一批的宁神药剂了。抽空还得花时间去找卡加尔。这件事情其实交给怀亚特处理也无妨,但不知道薇安怎么想,到时候回去再讨论一下。然后是那个凶手……红色头发的男人或女人,埃恩心中其实有了一个对象,但这种程度的证据,根本不足以证明对方有罪。而且仔细想想,这件事和埃恩没有太大关系,他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不知不觉,天就逐渐黑了。
在一百多年以前,伊比利亚人登上艾美利亚的土地。在靠岸沿海的地方,建立起堡垒。他们与当地的土著战斗,与当地的妖怪精灵战斗,与瘴气水土不服抗争,最后才勉强维持住一片栖息地。
之后,昂撒人不断登陆艾美利亚。在这片土地上建造起一个又一个属于自己的城镇,把原住民驱逐,追赶到更西方,更蛮荒,更黑暗的地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昂撒人来说,城镇之外的世界都是充斥着黑暗,危险和死亡的地方。
但经年累月的战斗和扩展,如今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在荒野中前行。与怪物相比,人类的匪徒强盗可能更可怕一些。不过,山魅精怪也不得不防。
克里斯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地宿营,避开了近山近水近树林的地方。到时候三人都呆在马车上,埃恩和克里斯轮流守夜,熬过这一夜,明天就能到林齐镇。
天地辽阔,云黑月隐。旷野上的风也带着几分凄凉和寂静。
埃恩拿着根木柴拨弄火堆,噼啪作响。
阴影里,克里斯的身影拖着沉重的猎物逐渐走进。克里斯开朗地大笑几声,道:
“我们今天有口福了,捡到只刚死不久的野鹿。”
埃恩看了克里斯一眼,没有接话。
克里斯拖着猎物靠近火堆,抽出裤腿里的短刀,熟练地开始剥皮割肉,放血抽筋。感受到埃恩诧异的目光,克里斯大笑着解释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以前当过兵,在丛林里,自己打猎做饭生活,再寻常不过了。”
切割好的鹿肉用削尖的木棍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炙烤。油脂噼啪的轻响声,听得人食指大动。克里斯在上面撒上一些从荒野里找来的花粉果汁,又烧灼了一会儿,便递给埃恩。
“我还记得您的咖啡非常美味,”克里斯道,“您也试试看我的烤肉吧。”
“我记得你没有喝咖啡。”埃恩接过烤肉,尝了一口。
有种直冲大脑的奇怪感觉。
埃恩从未吃到过这种东西,明明只是普通的肉,在一瞬间却把埃恩镇住了。
“我在里面加了百雀草。”克里斯神秘兮兮地解释。
“哦。”
埃恩若有所思点头,百雀草是一种外用的化瘀止血的草药,但对黏膜有刺激作用。
克里斯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分开双腿,撕扯着鹿肉,同时和自己对话一般高声道:
“等把这小子安顿好,我打算去一趟弗尼吉亚,求见总督……只靠我们,很难打倒那些家伙。但只要总督支持我们,这些家伙也不过是虫豸。”
如果总督不支持呢……埃恩很想问,但话憋在心里没有出口。弗吉尼亚目前这位由不列颠指派的总督,风评正义而勇敢,幽默又风趣,说不定他会接手这些烫手的事情。
“您呢,”克里斯望向埃恩,“您有什么打算?”
“我?”
埃恩不明白克里斯的意思。他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
“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打算去找卡加尔的话,我或许能提供些许帮助,”
克里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到时候您可以拿着这封信去找道森。我和道森的关系很好,他或许能给您帮上忙!”
埃恩放下手中的木棍,看向克里斯递来的信,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的确有帮助克里斯护送里昂,来换取克里斯帮助的打算。但没想到克里斯会这么早就把东西给他。有种中途全额付款的感觉。
“谢谢。”
埃恩说道,接过信封。
“不必这么客气,”克里斯按了按帽子,“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已经死了。话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问,您是怎么知道,如何向里昂提问,能够得到真实回答的吗?”
埃恩贴着胸口收好信,道:“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并不确定里昂的话是真是假。”
顿了顿,埃恩又继续道:“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一定会本能地避免让自己受到那段记忆的刺激,因而产生各种幻想来逃避保护自己。我只是利用了这个机制……”
说到这里,埃恩的话戛然而止。
克里斯正侧耳倾听,见埃恩突然停下,克里斯正想开口询问。忽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身后,转身朝着自己身后的黑暗看去。
“我就知道不会太平!”克里斯低声咒骂了一句。
黑暗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不消片刻,只见一行四五骑牛仔打扮的家伙,出现在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