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的大钟敲过四点,天边的日头好像没剩几口气了,残喘着从云层里爬了出来。这日子真是闷热得很,扰的人心里头哪哪都不痛快。
姑母在吴家的阁楼上躺靠着,嘴里呷着酒,手里捻了几枚五香豆,别提有多舒服了。她嘴里“咝咝”地感受着酒劲,然后再把五香豆往嘴里那么一塞,这日子真是比神仙还好过。
实则,自打她把顺嫂送走,搬到青芙这住处之后,也并不好受。吴家再怎么样也就一偏僻地儿,窗户开了一整日也不见得能亮堂多少分。更别提这弄堂里总是有股子老木头夹着青苔的腥臭霉味,晴天这日头一晒味道就更重了。
但现在也不是讲究这些玩意的时候,她只觉得要这么躺着,舒服着,好赖她辛苦了这么些年把青芙带大了,如今也是该享几天福呢。
她摇了摇手里的蒲叶扇,风一阵阵的送到脸上,吹得她整个人昏昏欲睡。可是这舒服没多久,她的烟瘾很快又发作了,一下就瘫倒在地板上浑身颤粟起来。
弄堂外,青芙抱着顾笑走了进来,母女俩说说笑笑的,十分愉悦。身边自从多了这么个孩子,倒是使得青芙清苦的生活多了一层慰藉。
顾笑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可是乖巧懂事,处处都为她着想,可是体贴的小棉袄,青芙也愈发打心眼里疼这孩子。永和音讯全无,她孤守在申城,老天爷把顾笑送过来,也是对她的一种垂怜吧。
回了家种,青芙让顾笑在一楼饭桌上练字,她轻手轻脚地上了阁楼,却看到放在门口的饭菜一点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青芙疑心有变,连忙推门进去一看,果然瞧见姑母满身是汗,狰狞地咬着牙在地上打滚。她一会扯着头发,一会拧着胳膊,整个人不停用指甲狠挠着,雪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红红紫紫的带血抓痕,简直触目惊心。
青芙忙扑了过去抱住姑母,一叠声道:“姑母!你别这样伤害自己,你忍一忍,忍一忍好不好?”
姑母哆嗦着捏住青芙的胳膊,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满是哀求道:“青芙……乖孩子,你给我钱……你给我钱出去抽两口好不好?我就想来那么一口,就一小口,抽完我保证再也不碰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青芙红着眼眶侧过脸去,尽量不去看姑母:“忍一忍吧,这瘾上来了就得忍住,只要捱过去就好了。你这都大半个月没碰了,再过一阵就好了。”
却见姑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紧紧抱着青芙大腿,声泪俱下哭求道:“青芙,你就行行好,给姑母一点钱,就一点,好不好?我跟你保证,这次抽完绝对不再去碰了。姑母养了你这么些年,人家一看我带着拖油瓶都跑光了,哪还有给我可依靠的人?我实在没办法,只有你了。求你了,算姑母求求你。”
到底自小青芙便与姑母相依为命,眼前这一幕实在是青芙心下所不能承受的。泪涌到眼角,她又拼命地仰头忍了回去。她知道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让步的,但凡她有些许心软的时候,那便是害了姑母。
她不可以,更是不能这样做!
“姑母,你想想咱们先前的日子。虽说不算什么富贵,可是日子紧巴巴的,至少也能喝得上一口薄粥吧?你看看先前家里上门来讨债的,哪个是好相与的?家里都被打砸成什么样了?”青芙避姑母的目光,狠着心说道:“万事开头难,咱们坚持下吧。”
说话间,姑母突然发了疯似的整个人扭曲作一团,满地乱滚。脸上时而痉挛,嘴角满是血渍和唾沫混杂,整个人一声声的哀嚎着。
青芙只觉得喉头冒着干涩,全身上下好像被人用锯子给强行锯开来一般,全都给切断了一样疼。她一阖眼,泪水就止不住往下淌。
可是她不能软弱下来,她得要坚持住,若是她都撑不住了,又如何能帮助姑母继续走下去?
“青芙,你好狠的心哟……..吴永和这小赤佬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要看着你亲姑母也跟着奔赴黄泉么?我要是死了,你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了。从此就是根没有依靠的杂草,风吹雨打,随随便便都能把你给击垮。更别提,你还夸下海口说要养育顾笑。”
“不!姑母,休要胡说,不会这样的。”青芙忙掩了姑母的嘴,泪流满面:“你不会有事的,忍一忍好不好?一会就会好的,一会肯定会好的!”
姑母猛的掐了一把青芙,指甲抠进了青芙手腕的肉里。
“咚咚咚……”姑母擂打着青芙的胸口,一阵比一阵急。
青芙凝视着姑母,心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害怕过。她小时候并非没有被姑母打过,只是那个时候姑母再怎么在气头上,总归是有分寸的。可是现在不一样,姑母病了,她的心里病得厉害,她即便使劲了全力也没发叫醒那个已经失了神的人。
姑母所说的话,如同深埋在青芙心底的火焰被一点点拱起。永和已经下落不明了,这么久的压抑与磨炼,她觉得已经可以把那份思念埋藏好的。
可是现在这把火烧得青芙快撑不住了,她心里一阵酸,一阵冷,翻江倒海的涌着,竟是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滋味了。
“你杀了我吧!你拿刀子捅死我算了!我只想快点死掉!求求你了,青芙,可怜可怜我吧!给我一刀痛快的结束了吧!”姑母紧紧泪眼婆娑地望着青芙,那种惊惧与惶恐简直无处安放。
青芙心如刀绞,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感情。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一步步像灌了铅一样走到窗畔,将枕头里边藏着的钞票拿了出来。
姑母两眼发了光,一向就蹿了过来,直接一把将钱给抢了过去,脸上狂喜地抽搐着,跌跌撞撞滚下了楼,在年幼的顾笑诧异的目光中连滚带跑地出了家门外。
青芙扶着墙面,踉跄着下了楼,她失魂落魄地倚在门口,凝视着弄堂,真当觉得心如死灰。姑母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她不可能再有什么奇迹去戒除掉烟瘾了。
她这个时候早已经沦丧了,脑子已经不可能再去正常思考和感受人的常情了,那就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又如何能推倒这座大山重新来过呢?
这个时候青芙还不知道,姑母在外头借下的债台高筑,更大的危机即将来临。
如今这申城里头有些专干下三滥勾当的人,寻常人家要是但凡有一点办法,都绝对不可能跟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可是姑母是谁呀?场面上都是混过的,真到了一定的份上,她是什么人都敢去借的。
更何况,她还存了丁点私心,任凭她如何胡作非为,终究还有青芙这么一个勤勤恳恳的侄女在。真到了生死关头,难不成这丫头还能见死不救么?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青芙活一天,就不会不管她。年轻,肯吃苦,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饿死人了?总之她是吃死了青芙的性子,因而愈发的有恃无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