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沐华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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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回 暗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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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长暮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晦涩,转瞬便又恢复了如常:“若死者真的是安宁世子夫人,那她那一身隐秘的伤,”他骤然冷笑了一声,话音渐低,若真的是那个女子,不,不管是谁,人都死了,追究伤势也就成了徒然。

姚杳浅浅的透了口气,若有所思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才是。”

只有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一切才能继续查下去。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外头,日影流转,阳光正盛,已经临近午时了,冷临江一早便去了安宁侯府,这会儿应该已经快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去,冷临江便带着人赶到了内卫司,一进门,那口气还没喘匀,便大声嚷嚷着口渴。

内卫赶忙上了香茶。

冷临江猛灌了一口,连呼不过瘾,让人换大碗来。

换了两个阔口大碗过来,里头盛的全是还有些热的桂枝熟水,冷临江也顾不得烫嘴,咕嘟咕嘟的将两大碗水一饮而尽,大呼了一声渴死老子了。

等冷临江平静了下来,韩长暮急切问道:“怎么样?”

冷临江长叹了口气:“安宁侯府那,盛思渊不敢大张旗鼓的找,查问下来,跟之前他与我说的没什么不同,算到今日,安锦羽已经失踪三天两夜了。”

“安锦羽的身上可有什么伤?新伤?陈年的旧伤?”韩长暮又问:“胎记,疤痕,有吗?”

冷临江摇了摇头:“没有,盛思渊说安锦羽是长公主之女,养的金尊玉贵的,油皮儿都没破过,身上怎么会有伤?”他微微一顿:“至于胎记疤痕,就更没有了。”

韩长暮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来,抬头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踟蹰道:“今日孙仵作重新看验尸身,在尸身的左侧第三根肋骨有一处陈年骨伤,约莫是七八年前的伤。”

一语惊人,冷临江愣住了:“不应该啊,安锦羽是个弱女子,又不爬高上低又不练武的,怎么会断过肋骨。”他自然是不希望安锦羽出事的,突然问道:“如此说来,那死者是不是就不是安锦羽了?”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是在自欺欺人了,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前脚走丢了个金尊玉贵的孕妇,后脚就死了个金尊玉贵的孕妇。

他喃喃自语,声音渐低:“七八年前的旧伤,若是,安锦羽没有对盛思渊说起过这伤,他,也不会知道的。”

姚杳看了冷临江一眼,又沉声道:“孙仵作还在死者的身上极隐秘的几个地方发现了几处针扎的暗伤,这些伤也就是近一年内造成的。”

这些话如同惊雷,把冷临江给震得呆立当场,暗伤,针眼儿,近一年内,几个词他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有点儿蒙,让他缓一缓。

他张了张嘴,嗫嚅道:“你,是说,啥意思?是说安锦羽,被人,虐打过?”他终于回了神儿,错愕道:“这不可能,近一年内,那不是她嫁了盛思渊之后的事吗?你说盛思渊打她,这不可能,安锦羽是长公主之女,盛思渊怎么可能......”

话未完,冷临江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这话连他自己都圆不下去了,长公主之女又如何,荣贞长公主早死了,永安帝对安昌侯府根本就没什么情意,安锦羽又不得安昌侯的喜欢,她嫁到安宁侯府里,安昌侯府也不是她的依靠,她就算真的被人虐打磋磨过,只怕也是投告无门的。

他见过这世间许多的险恶人心,可这一回,他终于见识了这险恶的底线。

他攥紧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突然放开了手,丧气一般的低语:“这种私密之事,他若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认,外人又如何得知?”

姚杳沉了沉心神:“外人的确不容易知道,但是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捻着手指慢慢道:“少尹大人今日去安宁侯府,可见到世子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了?”

冷临江心头一跳,顿觉不祥:“并未见到,盛思渊说安锦羽失踪之后,他怕惹了府里人的怀疑,便借口时气渐热,安锦羽去了庄子上避暑,将她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送去了庄子里。”

听到这话,韩长暮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这一套说辞倒是周全的很,周全的无懈可击,只是在这个当口,他并不是一门心思的找人,反倒将最熟悉安锦羽的人都撵了出去,哼,”他冷笑一声:“只怕是欲盖弥彰了。”

冷临江平静了下来,思绪也缜密了许多,目光沉静:“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安锦羽贴身伺候的人认一认尸。”

“安昌侯府的人也可以。”姚杳补了一句。

说到这里,韩长暮突然想起什么来,淡淡道:“云归,你今日去安昌侯府查问,有什么结果?”

一听这话,冷临江气的笑出了声:“快别提了,那安昌侯府好歹也是个侯府,荣贞长公主故去后,竟然是个妾室掌家,也不怕丢人,安昌侯也没了什么差事,整日里提笼架鸟,逛青楼下赌局,府里头是乌烟瘴气的,我今日过去,别说是见着安昌侯了,就连个得力点的管事都没见着,愣是在花厅灌了个水饱,才来了个丫鬟说是侯爷去慈恩寺会友了,今日怕是回不来,大小姐身子不好,又是未出阁的姑娘,没有侯爷的许可,不易见外男,就这样把我给打发了,我这可是,”他自嘲一笑:“我可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人家,也不知当年荣贞长公主看上了安昌侯什么!”

听到这话,韩长暮和姚杳面面相觑,万没有想到堂堂一个侯府,竟然会是这种没有章法的乱象。

这样混乱,既找不到从前伺候过安锦羽的人,又见不到安锦羽的胞姐安锦月,安昌侯这个父亲更是靠不住的,估计都不知道自家女儿身上有伤这件事,怎么才能确认这具尸身的身份?

案子查到现在,竟然一无所获!

三个人都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就在此时,在外头查访的何登楼也带着人赶回了内卫司。

他这些日子常在内卫司里进出走动,混了个脸熟,方才未经通传,倒也十分顺畅的进了门。

他朝着韩长暮三人团团行礼,将今日查访的情形一一道来:“晨起,卑职先去了宁记棺材铺,那铺面不大,就在永崇坊的十字西街上,宁顺祥正好就在铺子里,卑职问了昨夜的事,他约莫是快到亥初的时候去的赵娘子那,先是用了点酒菜,一直到临近亥末才走,离开苎麻巷之后,就直接回家了,在赵娘子房里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韩长暮点了点头,这一番说辞倒是和童兰英的正好能对上。

何登楼停了片刻,又道:“乔坊正带着卑职在修平坊走了一圈儿,查问了临街的住户,有几家住户在案发的时间里听到了脚步声,靠近北坊门的一家住户,听到了车马声。”

说着,他走到舆图前,手点在北坊门处,凝神道:“马车是宵禁前一刻从北坊门进来的,坊丁就没有查问,卑职查了沿途的车辙印子,看印子是一辆两轮马车,并不是很大,这样的马车在京里是很寻常的,但是修平坊里能走车马的曲巷不多,有车马的人家就更少了,这样一辆车的车辙印子十分容易辨认,沿着十字北街一路往南,在路口朝西拐了,进了西街之后,车辙印子就不见了。”

何登楼说的条理清晰,韩长暮也听得格外清楚,听到车辙印子不见了,他疑惑低语一声:“不见了?”沉凝片刻才问:“可有人看到马车上下来了什么人?”

何登楼摇头:“马车走的那条路多半是宅院的后墙,几乎没有开门窗。”

看来从修平坊的住户身上是查问不出什么来了,这样一辆寻常的马车穿街过巷,在修平坊中是极为特殊的,可是在别的地方,别的街巷,就如同鱼入大海,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辆马车了。

修平坊里查不出什么来,别的地方就更查不出来了。

但是他们总要离开修平坊的,走的时候已经宵禁了,坊门也关了,他们要么在修平坊中另有落脚的地方,要么便是要犯夜出去,那么巡夜的武侯、骑卒、暗哨,总会有人看到可疑的行迹的。

想到这里,韩长暮又抬眼去看那副详实的巨大舆图,从修平坊的北门望出去,一条悠长的街巷,他心下一沉,明白了这伙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要从北门入。

北门外的那条街巷两侧要么是坊墙,要么是宅院后墙,没有门窗,少有人行走。

天晚之后更是人迹罕至,马车那个时辰从那条街巷过,几乎不会有人看到。

韩长暮抬头去看冷临江。

冷临江转瞬明白了韩长暮的意思,赶忙道:“我一早就去找了蹇义,跟他说了个大概,没有说安宁侯府的事情,请他帮忙查问一下。”

说到蹇义时,韩长暮不漏痕迹的扫了姚杳一眼,见她神情不变,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半点反应都没有。

韩长暮心头一跳,蹇义也是北衙禁军出来的,姚杳不可能真的不认识他。

念头一转,韩长暮又问何登楼:“昨夜查问那些乞丐有什么发现?”

何登楼心神一震:“有个乞丐头子回忆说约莫两个月前,有人跟他打听修平坊的荒宅。”

这是韩长暮今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急切道:“什么样的人?除了打听修平坊的荒宅之外,还打听了什么?”

乞丐们人多眼杂,既然有人向他们打听消息,那就没那么容易掩盖行迹,或者说打听之人本来就没想要掩盖行迹,查到的东西多,何登楼的话也多了起来,声音越发的轻快:“是一男一女,女的始终用头巾捂着头面,看不清楚长相,但是露出来的眼睛和额头老的厉害,不过头发却跟年轻姑娘一样黑亮,不知道是怎么养的,男的倒是大大方方的露了脸出来,是个容长脸儿,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说是跟那女的是夫妻,但乞丐头子说不像,男的对女的格外恭敬。”

韩长暮听到何登楼描述的女子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转瞬就想到了馥香,不禁抬头和姚杳对视一眼。

姚杳也是见过那馥香的,听到何登楼的描述,也觉得正是此人,她之前出现在安王府里,随后容郡主便死的惨不忍睹,现在她又出现在修平坊,修平坊便又出了一件同样的人命案子。

想到这,她暗自啧啧舌,这个体质,堪比灾星柯南。

何登楼也看出了韩长暮脸上的惊疑不定,他没有多想,只略一沉思,继续道:“那乞丐头子还交代了一个细节,”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是那两个人不止问了修平坊的荒宅,还给了他们十两银子,请他们引荐了其他里坊的乞丐头子,但是他们之间具体说了什么,这个乞丐头子并不知道,卑职已经吩咐人去他交代的几个里坊找人去了。”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慢慢沉下心思,平日里的何登楼看起来并不像有大注意,能自己办差的人,但是这一桩差事办的周全圆满,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看来他从前的确小看了京兆府衙署里的公差,而府尹刘景泓也并非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只会一味的和稀泥,他能令诸如冷临江,姚杳,何登楼这样的能吏对他俯首帖耳,还是有他的手段和心机的。

想要坐稳京畿门户的府尹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刘景泓从永安帝登基就做了京兆府尹,到如今十六年了,从未犯过大错,也从未被什么祸事牵连到。

朝中如何的风云变化,他都能岿然不动,不得不说,刘景泓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是朝臣们中的翘楚了。

想到这里,韩长暮目光幽深的打量了一眼这三个刘景泓手下的得力之人,思忖道:“着人盯紧了苎麻巷。”他转头望住冷临江,声音沉了沉:“还是要设法见到安昌侯,或者安锦羽贴身伺候的人。”

冷临江点头:“我再走一趟安宁侯府,无论如何得让盛思渊带我去见见被撵出去的那几个人。”

想到这一节,冷临江眯了眯眼:“说起这个,我今日在安昌侯府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出来的时候,听他们府里的管事说了一句,安锦月一直身子羸弱,这一年来更是连床都下不了了,安昌侯素来又是个最信鬼神的,这几日总念叨着安锦月怕是撞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了,要找个得道高人来驱一驱。”

说着这话,冷临江转头看着姚杳,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

这笑容很是扎眼,只差把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如坐针毡。

现在拔腿就跑还来得及吗?

“阿杳啊,来,喝茶,这可是御赐的信阳毛尖。”冷临江满脸堆笑,亲手斟了一盏茶递给姚杳,热情的叫人浑身发汗。

现在再掉头就跑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姚杳也的硬着头皮趟一趟。

姚杳木着脸接过茶盏,放到一旁,一脸戒备的瞪着冷临江,抱紧了手臂:“少尹大人,你想干啥?”

冷临江嘿嘿一笑:“这不是,安昌侯府要找个得道高人嘛。”

姚杳眼皮一跳,咂摸了下冷临江的话,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对,得道高人,找顾辰啊,顾辰学过好多年,得道不敢说,高人是一定的。”

冷临江嘴角直抽:“顾辰不行。”

“他怎么不行?”姚杳梗着脖颈问道。

韩长暮慢条斯理的开口:“他是个男子。”

“对,对,他是个男的。”冷临江心领神会的接口道:“安锦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安昌侯是不会同意让个男的去给她驱邪避祸的。”

“......”姚杳彻底无语了。

他们说的真的很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何登楼也适时补了一刀:“姚参军是扮过女冠的,熟门熟路了。”

“......”姚杳瞪了何登楼一眼,真是个扇阴风点鬼火的机灵鬼。

世人皆知,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是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但略有家财的朝臣都爱在太平、善和、兴道、务本这几个里坊买宅子。

无他,离着宫城近,每日能多睡会。

安昌侯府的府邸就在善和坊,过去是侯府和公主府连在一起的,几乎占了大半个善和坊。

后来荣贞长公主故去,公主府被宗正寺收回,安昌侯府虽然少了一半的府邸,但仍称得上是善和坊里数一数二的大宅。

娶了荣贞长公主之后,安昌侯府不但没有蒸蒸日上,反倒愈发的不济了,安昌侯丢了差事,只在光禄寺里领了个寺丞的闲差,仕途上无望,可庶子女却一个接一个生出来,硬是将荣贞长公主给逼成了京城中的笑柄。

荣贞长公主故去后,安昌侯连寺丞的闲差也丢了,只靠祖宗的荫蔽过日子,生的子嗣多,开销大,子孙们又个个上行下效,养成了只会提笼架鸟的纨绔,没有一个有正经差事的,听说这些年,安昌侯府已经开始变卖府里的古玩字画了,就连宅邸都砌了隔墙,陆陆续续的往外卖。

姚杳和顾辰站在了黑底描金字的牌匾下,抬头望了望虽然内里已经败落,可外头仍旧光鲜的高门府邸。

两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半旧不新的灰色道袍,背着一样的褡裢,唯独不同的是,顾辰的肩上扛着“卜天问地,指点迷津,去凶避祸”的幡子。

幡子迎风,哗啦啦的响着。

姚杳想着安昌侯府的情形,觉得这次的差事任重而道远啊。

顾辰看着跑进府门通禀的门房,低声对姚杳道:“我只送你进去,引荐给安昌侯,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

姚杳挑眉:“我可不懂道法,说错了会被打出来的。”

顾辰嗤的一笑:“你最会胡编乱造,安昌侯只有被你忽悠的找不到北的份儿。”他微微一顿:“保不齐还能大赚一笔。”

二人窃窃低语的功夫,安昌侯已经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哎呀,顾真人,顾真人亲自上门,真是,真是蓬荜生辉啊。”

安昌侯热情的令姚杳都有些不自在了,她诧异的睨了顾辰一眼。

顾辰目不斜视,一派高深莫测的淡然,轻甩了下拂尘:“无量天尊,侯爷客气了,贫道掐指一算,侯爷府中近日不太安稳,侯爷与贫道到底有些香火情,不好坐视不理。”

听着顾辰这些故弄玄虚的话,姚杳简直忍不住要笑,忍了又忍,才做出同样的一脸深沉。

安昌侯感动的简直都快哭了,感恩戴德的把二人往府里迎:“是是是,本侯,本侯此前去请了顾真人好几趟,都没见到真人,还以为真人要弃了本侯不管了。”

顾辰端着架子:“贫道闭关了。”

安昌侯显然是知道“闭关”二字的深意的,脸上的笑容更盛,看着顾辰的目光简直就像看着神仙一般,满脸推崇:“本侯这回一见真人,就觉得真人气度更加高华,果然是道法大涨。”

姚杳把后槽牙咬的紧紧的,才勉强忍住没有笑出声。

真是想不通安昌侯是从哪看出顾辰气度高华的!

这不是睁着眼儿说瞎话嘛!

三个人一路走进安昌侯府的前厅,说是个侯府,可梁上挂着红白二色的布幡子,上头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经文,仔细分辨,这些经文都不是佛经,而是道法;窗上贴着黄底红字的符箓,没点道行的人还真认不出;素白的墙上用朱砂写了诡异的符文。

姚杳且走且看,觉得这位安昌侯中毒颇深,估计是救不回来了。

姚杳这样想着,就听到顾辰平静开口:“侯爷这阵子有些焦头烂额。”

一听这话,安昌侯顿时哭丧着脸诉苦:“真人,都是本侯那个不成器的大丫头,不知道沾上了什么,成天的病病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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