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暮莞尔,颇有些酸溜溜的轻笑:“原来姚参军如此的古道热肠,要给霍寒山洗冤啊。”
姚杳不傻,听出了韩长暮的话中深意,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坦然道:“那是自然,卑职与霍少卿的交情,值得卑职替他尽力。”
韩长暮心里酸溜溜的,挑了下眉,交情,原来她也是讲交情的。
念及此,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便挑起话头,把霍寒山对他说过的案发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姚杳听。
姚杳听罢,一时默然。
浓浓的夜色笼罩住内卫司的马车,这个时辰已经宵禁了,坊门关闭,但是马车上悬挂着内卫司的标记,又有圣人赐的手谕,马车一路行来,倒是畅通无阻。
烤了半天的火,身上暖和起来,姚杳冻得有些僵硬的脑子,也跟着活络了,既然府尹大人吩咐她协助内卫司办案,便有让她想办法替霍寒山洗冤的意思,她想了想,道:“大人,要不要去旋复楼查一下。”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那眼神就像是一声轻嗔,淡淡道:“事情一出,夏司使就已经派人把旋复楼给封了,只是里头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一应物证都带回了内卫司,我已经仔细查验过,并无异常,不过物证中有不少香料,我对香料并不熟悉,已经递了牌子,请尚药局的吴奉御明日到内卫司协助辨别。”
姚杳嘿嘿干笑两声,也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韩长暮这么谨慎的一个人,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苛刻到不近人情,怎么会忽略了旋复楼这么重要的地方。
韩长暮捻着袖口处的绣花,继续沉声道:“安王很谨慎,并没有在案发后立刻就将下人们都打发了,而是在案发半个月后,把入府两年以上的下人们慢慢的打发了,而且,也并非如他所说,发还身契自行婚嫁,而是找了一家牙行发卖出了京畿道,这半个月来,安王府陆陆续续的卖掉了一百多名下人。”
姚杳眼波微动,淡笑道:“大约安王是以为这些人人数众多,又不是在京畿道发卖,大人未必肯下大力气去查找。”她顿了一顿,笑眯眯的拍起了韩长暮的马屁:“不过安王想左了,少使大人见微知著,于公事勤勉尽责,怎会因为繁琐辛劳而不探寻真相呢。”
这般恭维的话让韩长暮恍惚了一下,让他转瞬回到了刚刚从扬州上船时的情景,顿生亲近,他抿唇微笑,态度也愈发温和:“姚杳说的极是,所以那些被发卖的下人,又被我尽数买了回来,安置在曲江外的庄子里了,看今天安王的样子,他还不知道这些曲折。”
自从接了圣人的旨意,要到内卫司协助韩长暮查办这几个案子,姚杳就想清楚了以后与韩长暮的相处方式,韩长暮是她的上峰,得罪了他没好处,就算成不了朋友,但绝不能是敌人,那么,该狗腿子的时候就得狗腿子。
她笑眯眯的点头:“那么,定能打安王一个措手不及。”
韩长暮挑了挑眉,这样的姚杳看起来有点心虚,他戏谑
一笑:“姚参军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官吗,这般嘴甜?”
“......”姚杳微哽,只觉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踹的心口疼。
马车刚一停下来,她就率先跳下车,站在内卫司乌压压的大门外头,一阵郁结。
门口的内卫看到韩长暮大步走过来,赶忙行了个礼。
韩长暮解下披风交给内卫,又取了一吊钱给他,一叠声的吩咐道:“去前头买四个胡饼,两碗羊肉馎饦。”
内卫赶忙答应着往外走。
韩长暮朝目瞪口呆的姚杳淡笑道:“愣着干什么,怕进了内卫司走不出来吗?”
姚杳回过神,恭维道:“怎么会,卑职是觉得这地方高山仰止,一时感慨罢了。”
面对着像变了个人似得姚杳,韩长暮实在是错愕不已,他挑唇嘲讽的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用在这人身上,实在是太恰当了,前后两张面孔,翻脸堪比翻书,她不去做佞臣,真是浪费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先用暮食,剩下的事情,就看姚参军的了。”
姚杳挑眉,他还没忘了那茬事呢,也罢,早晚都要走这么一遭。
她想了想,恭恭敬敬道:“大人,卑职想去看看霍寒山。”
韩长暮脚步一收,闷闷道:“去吧,有些话你问比我问,更合适些。”
姚杳束手而立,垂首道:“是。”
内卫司的监牢比京兆府的牢房阴森了几分,看守的也更加森严。
姚杳沿着石阶向下,走过幽长的甬道,两侧的石壁逼仄迫人。
前头的内卫提灯引路,走到尽头的一处牢房停了下来,拉开了送饭送水用的小窗,语气生硬道:“姚参军,长话短说。”
姚杳笑着点头道谢,待内卫退到几步远后,她一下子就扑到了小窗户上,不停的喊道:“霍寒山,霍寒山,姓霍的,你是死了还是聋了。”
不远处的内卫皱了皱眉。
牢房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双手突然就伸出了小窗,一下子就抓住姚杳的手:“阿杳啊,阿杳,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可算来看我了,快,快,快把我弄出去吧。”
姚杳猝不及防,一眼就看到了霍寒山那张披头散发的脸,脸灰突突的,已经瘦到脱相,神情枯槁,双眼无光,衣袖上沾满了茅草,手上青筋爆裂,全然没有半点贵公子的倜傥模样。
她赶忙拍开霍寒山的手,跳到一旁,偏着头冷飕飕的嫌弃道:“把你弄出去,别逗了,你以为内卫司是我家开的啊。”
霍寒山从见到亲人一般的骤喜中回过神,是了,这是内卫司监牢,不是京兆府的牢房。
他腾腾腾的退了几步,绝望而压抑的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的人像是心头堵了一团棉絮。
姚杳被霍寒山哭的心慌意乱的,赶紧扒着小窗户,朝监牢里头喊道:“霍寒山,你别哭啊,你别哭,你过来,我有法子,快来快来
霍寒山踉跄着跑到窗下,脸庞紧紧贴着小窗户,脸上没有半点泪痕。
姚杳愣了一下,嘁了一声:“装的还挺像。”
霍寒山抓着姚杳的手,嘿嘿直笑:“还是你心善。”
“是我傻!!”姚杳嘁了一声,凑近了霍寒山,尽量压低声音,别有深意的阴恻恻道:“你是故意的吧。”
一语惊人,霍寒山顿时如遭雷击,原本如同枯槁的脸色,惨白的像是见了鬼,猛然松开姚杳的手,指着她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是鬼啊,你,你怎么知道的。”
姚杳连着重重的拍着霍寒山的手,怒其不争的骂道:“我怎么知道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啊,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霍寒山愣住了,偏着头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姚杳冲着霍寒山招了招手,看他靠近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儿拧了几圈儿,附耳低语:“你从前见过容郡主好几面,还私底下写过信,今日韩少使和我去见容郡主,问她有没有见过你,她说从未见过你,霍寒山,脑子是个好东西,你能不能好歹长一点!!”
说着,她松开手,冷冷望住霍寒山。
霍寒山捂着滚烫疼痛的耳朵,支支吾吾道:“我,她,她一见我就哭,她,我也是,没法子了。”
“没法子了,没法子了你就想出这么个昏招来啊,你说你是不是傻,这是掉脑袋的大罪啊。”姚杳的手伸进小窗里,点着霍寒山的额头,用尽全力压低声音道。
霍寒山急白了脸,不停的摇头:“不是,阿杳,不是,我,不是这么打算的,那日,原本是,是商量的,夜里,送她出城的。”
“私奔!”姚杳错愕低呼。
霍寒山摆手,附耳道:“不是,是假死。”他压低声音,把之前与容郡主商议的事情一一道来,最后愁道:“可是,不知道哪出了岔子,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姚杳眯了眯眼,低语道:“那,药呢。”
“给她了。”
“她给你的信呢?”
“我每次看过就都烧了。”
姚杳深深透了口气,突然深刻的理解到了一句话,老实到了极致就是傻。
“也就是说,容郡主现在指证你对她下药,毁她清白,是人证物证俱全,而你,却半点自证清白的证据都没有。”
霍寒山退了一步,神情大变,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怀疑,但还是在用力说服自己:“不,她,不,她不会。”
“她不会,那为何你会在内卫司监牢,而她却能在王府养病。”姚杳神情严肃,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偏着头想了片刻,还是狠下心肠把眼下霍寒山的困局仔细低声道来,指望着他能清醒一些:“霍寒山,你们之间传信的人已经下落不明,信件也都烧毁了,药攥在她的手里,没有人可以证明你方才说的那些,但却有大把的人证明案发当日的情景,你要怎么证明自己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