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自诸夏之裔起,便是一种极为浓重,宣扬自身正统合法性,专门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
最早的檄文已经不可考,但是记录在诗经与尚书之上的檄文比比皆是。
例如夏启篡夺禅让制即位之后,讨伐有扈氏所书《甘誓》,再到商汤代夏的《汤誓》,以及武王伐纣所应《牧誓》。
檄文轻易不可出,一出则不死不灭。
嗯,也可能是与檄文书写的格式有所关联,毕竟……
前半段不是谩骂就是揭人短处,被讨伐者有的没的一些罪责全都抖落个遍,既是宣告自身所行之正义,提振全军士气,也是给所有有志之士的一次征召与动员令。
本质上以孟焕现在的身份,不太适合发出这样一篇讨伐匈奴的檄文,毕竟此时的匈奴从势力与军队战斗力来说,相较于整个大汉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一个小小的征西将军,还是大汉一个新设郡县的太守,有什么资格对草原上的王者发起檄文?
身份、实力、声望、口碑,哪一样能有军臣单于那般伟岸?
故而在很多人眼中,这份檄文不但没有激起同仇敌忾的愤懑,反倒是成为了攻讦他的理由。
然而此时的未央宫内,便是因为这种身份的问题吵作了一团。
“陛下,张掖太守孟焕为人狂悖,屡次越俎代庖,擅自轻启战端,此人是个祸患啊,请陛下严惩!”
台下群臣激愤,随着八百里加急身后,各路边塞的郡县也传回了各种版本的消息。
有夸耀征西将军威武,扬我大汉国威的赞美之声,也有弹劾张掖太守不守民生之道,穷兵黩武,擅自招惹匈奴,给予边塞战乱。
就连以前一直都站在孟焕这边为他发声的主父偃,也是一脸阴郁的弹劾道:“陛下,当日博望侯归城,我曾远观过孟焕此人,其脑后生有反骨,不服管教,不晓王化,不通礼仪,此乃天罚之人,不可不察也!”
刘彻一双如猛虎凝望的眸子四下望去,先是看了看赞扬经贸区设立之说的薛泽,此刻也在极力攻讦孟焕,只是他所说的角度与主父偃截然不同。
丞相在体恤民力,担忧军费与粮秣的供应问题,而主父偃……
刘彻的视线定格在主父偃的身上,沉声提醒道:“朕记得中大夫你当日最是推崇孟焕之功绩,怎么?设立经贸区让你获利变少,让你心头不快,所以又怪罪起这个让你欣赏的后生?”
如今的刘彻,已非初登大宝的孩子,三十岁的年纪,无论是从权势还是杀伐之意都已经来到了人生中的顶端。
或许在成熟稳重,运筹帷幄之间,相较景帝还需要岁月的沉淀,但是在雄姿英发,俾睨天下的气势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父偃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呼不敢。
“陛下明鉴,主父偃所言所行皆为大汉,绝无私心啊!”
“当年陛下所言,要与匈奴攻守易形,我可是第一个附议陛下举措的人,陛下您是知道我的,臣之一生,对事不对人,为人最是公正无私,绝无诋毁之意。”
如今的朝堂还没有因言获罪,能因为一句弹劾就将人治罪的风气。
或许也正是刘彻这种高坐天子位上,坐看群臣互相攻讦的习惯,才会让汉武一朝的前期充斥着各种泼脏水,诋毁、诬告、诽谤的故事情节。
若是臣子们不如此,好像这样就会让他人觉得会有人结党营私,联起手来坑害他这位天子一般。
随着主父偃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噗嗤一声轻笑,惹得周围的群臣微微暗恼,下意识离这个不修边幅的人远一点。
可发笑之人这一声轻笑结束,不仅不赶紧止住笑声,结果反倒是再也忍不住一样,在大殿之上半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心情就不甚美丽的主父偃大怒:“东方朔,你在笑什么?你一个俳优难不成胆敢嘲笑于我?”
群臣中有人厌弃的看着东方朔,也有人面带笑意的闭上了纷纷扰扰的嘴,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互撕。
东方朔可不是什么俳优,人家官拜常侍郎,属于天子近臣,虽然每年都要换一个老婆的做法让不少人都为之鄙夷,可人家毕竟是为数不多能逗得天子开心的近臣。
朝中有不少人,特别是司马一族对着东方朔从不摆出什么好脸色,常常私下里将其称为俳优。
可如今是朝议,如此以俳优的身份来公开攻讦一位同僚,这样同等于得罪人的悖逆之言,历数群臣之中,恐怕也就只有主父偃胆敢如此肆无忌惮的编排同僚吧。
只见东方朔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的看着主父偃,露出一副滑稽的表情说道。
“哈哈哈,抱歉,抱歉!中大夫千万抱歉!”
“让尊贵的您,与我这样一个俳优同堂为臣,并列而称,一个俳优,一个小人,倒也应景般配,哈哈哈!”
“我一般不会在陛下面前失仪大笑,只是听到中大夫说自己最是公正无私,东方朔这才抑制不住,哈哈哈,抱歉,中大夫这逗人开心的本事,您可是一点不比在下差多少啊!”
“你……”
刘彻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让主父偃先行退下,随即面向东方朔厉声斥问道:“好了,此为朝议,你二人在此失仪,成何体统?”
“东方朔,你有何见解直说便是,休要行那饶舌之事!”
“诶,陛下英明,慧眼如炬,臣便是真如俳优,能让陛下心情愉悦几分,那也是臣修来的福气啊!”
“只是臣不明白,攻略河西本就是朝议之时定下的事情,不论是征西将军焕反抗与否,单于出兵回应这都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其结果无非两种,要么撤军,让河西拱手让人,要么反抗,与匈奴死战到底。”
“我观群臣皆为攻讦孟将军的反抗不合时宜,东方朔不禁想要问上一句,诸位可是要放弃河西,放弃丝绸之路,放弃西域三十六国不成?”
“要知道,得来容易,失而复得可就没那么容易,抛弃过三十六国一次,未来还想建立我大汉天威,可就难上加难了!”
东方朔风轻云淡的扫视着群臣,而刚刚还在叫嚣着孟焕者,罪人也的群臣顿时哑火。
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心疼投入丝绸之路经商贸易的家商私队,还是真的在考虑国之威仪。
大殿内为之一静,刘彻转头问向陆恢:“可有云中、北地二郡传来的信函?”
“云中太守卫青有信函传来,言明马政之事尚未见有成效,如今马驹才二三岁之龄,且未训练,难以承受战阵冲锋。”
“倒是轻骑突击的战法,今岁与左贤王部互有交锋,已能见得其功!”
众臣心中一凛,旋即就又有人站出来立刻应声附和:“陛下您看,就连卫青将军都说了,这战马都没成年,新的战法也还需要磨合,贸贸然出击,恐有不测啊!”
刘彻没有理会劝谏之声,反而是继续看向陆恢,后者顿了顿继续说道。
“北地太守程不识言明,河西四郡之失,对匈奴影响甚远,得之河西,则匈奴盐铁无忧,三十六国给养断绝,右贤王部今岁战马都少了三成,所聚兵士也相较以往少了一份锐气。”
“然,匈奴歌之事确为属实,程不识请命,愿来年春分,若张掖出兵,北地请命相随,为张掖方面掠阵侧翼,牵扯右贤王分兵防守!”
“自云中北地而起,上谷、代郡、右北平等地皆有将军回函,春分之时,愿与张掖共进军!”
说到这里,陆恢脸上也有一丝艳羡,好几次都想脱口而出,参与这一场武将的盛宴。
只不过他是羽林军的将令,是护卫天子的近军,真要是轮到让羽林军都要上阵的时候,不是亡国就是皇帝的威严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怎么算也轮不到他上前线。
刘彻显示看了一眼身侧激动不已的霍去病,不知怎地总有一种拳头打被褥上的感觉,自己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憧憬着能够反攻匈奴,建立不世之功,可是一身的谋划还未开始奏效,怎么就因为一个人,突然有了一种……原来打匈奴这么简单的错觉。
战机已显,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若是此时不出战,那他这些年来的谋划,岂不是显得格外的荒谬?
念头想罢,随即扫视着群臣,一双明亮的眼眸散发出骇人的威势,让台下众人无一人敢与天子对视。
“古有兵家至圣所言,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如今匈奴胆丧,我军士气日盛,敢问丞相,汝为之如何?”
在刘彻问及陆恢之时,薛泽就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养气模样。
此时听到天子问询,丞相站出身来,语气不急不缓的说道。
“马政未成,新法未全,不可轻起大战!”
主父偃眼前一亮,正要上前附和,却听薛泽又继续说道。
“但是,将士们敢用性命,此为国之福报,岂能自灭威风,掣肘将士拳拳报国之心?”
“故而臣以为,可打,但不可全面开战,请陛下下令,准许张掖太守孟焕所请,北伐匈奴,提振我大汉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