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我在那里见到了地狱。’
‘——如果你真的不想把我推上死路,那么就请你批准这份辞呈吧。’
‘——我的行事恐怕不会再如以前那般果决,如果继续领导神殿的战斗人员,恐怕将来会出大乱子。’
这是罗德从边境归来后对弥塞拉说过的话,彼时他坦诚交代了自己对安图坎人的同情、以及由这同情而产生的后续行为;此时此刻,那些事就像用剑刻在弥塞拉脑子里一样清晰,再结合安图坎人瑞克刚才的描述,‘猎魔小队的叛徒到底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您怎么了,大主教,这魔族人刚才说的话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康格里夫狐疑地问。
“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太惊讶了,神职人员中竟然出现了这样私通魔族的叛徒,我——唉——”
弥塞拉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对她来说,现在每个字眼都变得分外沉重。
“是啊,这确实可怕。”
康格里夫一边点头、一边用余光小心地观察她,“我们都知道,那些猎魔人的不幸牺牲正是眼下混乱局面的开端,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幕后黑手竟是这些失心疯的魔族余孽——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位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神职人员做他们的内应!关于那名叛徒的真实身份,想必您多少有些怀疑的方向吧?”
“确实如此,事实上这件事我们早就着手去查了——猎魔人可是神职战斗人员中最强大的存在,如果没有叛徒里应外合,那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蒙受如此损失。”
弥塞拉的语气显得很空灵,似乎只是机械地回答着旁人的问题。
“既然那叛徒对猎魔小队的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猜想,或许他本人就是其中一员。”
一直没说话的黑庭大法官开口了,“这样的话,我们应该问问罗德大人的想法。”
当众人一同看向坐在旁听席的罗德时,弥塞拉终于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跟他对视了。她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但那双眼睛流露出的只有坦然,就像那时坐在她办公室里、娓娓叙述他迟归的原因以及帮助魔族人的动机时那样坦然。
这让弥塞拉犹豫了。
或许他是无辜的,她想,在真视之眼的注视下,即便罗德·帕尔默也不可能在心中有愧的情况下保持如此淡定。可他真的无辜吗?在目睹边境军如何对待魔族囚犯之后,他不是已经做出了帮助他们的实质性举动吗?只不过那些剩余的魔族老幼宁死也不肯接受他的帮助——是的,正是因为这样,他那时才会坚持辞职,痛苦和迷茫早已动摇了他的信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坦然,是因为有恃无恐!
弥塞拉突然打了个冷战,既然罗德已经丧心病狂到意图帮助魔族推翻这个国家,那么真相被揭穿以后,他就失去了所有顾忌!如果他此时突然发狂,这屋子里的人全都会死在他手里,整座神殿没人能挡住神之怒大开杀戒。目前留在首都的猎魔人只有亚当、雷恩,以及瓦奥莱特那个残废,他现在和雷恩一样靠不住;高阶修士也大多都被派遣到各城邦协助剿灭邪恶去了,剩余的十几人或许能跟罗德干上一阵子,但肯定无法打败他,更不可能活捉他。
“大法官的猜想很有参考意义。”
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罗德轻声说:“从瑞克的回答里,我们可以得知那名叛徒曾有着非常坚定的信仰,只不过某些遭遇使他的信仰崩塌了,甚至不惜背叛吾主、背叛自己的种族也要帮助安图坎人摧毁我们来之不易的一切。”
“听力和记性很好,罗德大人,我敢肯定如果没有你帮我们温习、那么我们势必会把犯人几分钟前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康格里夫讽刺地说,他仍未原谅那时罗德在书房里无稽且无礼的举动,“身为猎魔小队的领导者,难道你就没什么其他话要说吗?呵,真令人惊讶,你之前气势汹汹地把不相干的人当成嫌疑犯,没想到真正的罪孽就隐藏你自己身边,而你对此却一无所知。”
“啊,犯人他——”
没等罗德再次开口,一名圣裁处人员突然指着瑞克说:“他没动静了。”
“死了吧?看来药效结束了,比医师们预计的早了些,这家伙也算幸运,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品尝灼魂之苦了。算了,没关系,反正咱们已经问出最重要的事了。”
弥塞拉点点头说:“情况就是这样了,有个叫泰拉舒尔的疯子此刻正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做着魔族崛起的美梦,不管他来自卡尔姆多还是来自哪里、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安图坎王族后裔,他的计划必然不可能成功,这一点我们在座之人都十分清楚。是的,他注定会失败,但我们也得承认在他失败之前、还是会给国家和民众带来不小的伤害,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拿出有效对策,也必须拿出比以往更专业、更一致的合作精神。”
说到这里,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飞速写了些什么,然后把那一页撕下、小心卷了起来,接着又从一旁的烛台上挑了些蜡油封在开口处。做完这些,她把纸卷交给一名圣裁处人员:“立刻去法师塔,记住,务必把这封信交到布隆菲尔德先生手里。”
“这?就这样吗?”
那人有些疑惑,所以并未立刻执行大主教的命令。很明显,他认为手里的东西简陋到根本就不能算‘信’,最多算一张字条罢了——哪怕普通人之间的书信也不会如此失礼,更何况接收者是大导师布隆菲尔德呢。
“是的,就这样。”
弥塞拉厉声说:“现在立刻就去!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斥走信使,她又立刻宣布:“审判结束,因为犯人已经死亡,咱们不可能再对他做出更符合其罪行的判决,那么今天的事就到这里吧。副议长大人,大法官阁下,我想你们两位也该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了。”
“这有些草率吧?”
康格里夫不悦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仍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不是吗?”
我是在拯救你们的性命!你们不会想见到罗德破罐破摔的样子!
弥塞拉急得手心冒汗,却不可以表露出分毫。
“当然如此,但眼下还缺席了一位重要人物:布隆菲尔德大导师。”
她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需要控法者的力量,康格里夫大人。从现在开始的、任何针对以泰拉舒尔为首的魔族余孽的讨论,如果没有布隆菲尔德参与的话、就会丧失三分之一的意义。我刚才已经派人给他送信了,明日,我们三方将在明日进行一次正式的会议,届时也希望您能代表圣光议会参加。”
“好吧,我会抽空的——我尽量。”
康格里夫冷冰冰地说。在他看来,自己和自己手下的黑庭大法官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弥塞拉就像罗德一样没礼貌,或许比罗德稍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审判结束后她连点客套都没有就下了逐客令,‘回到你们自己的工作岗位’,啧,这老女人以为她是谁,总议长吗?还有,她甚至没询问自己这个副议长大人的意见,擅自将圣光议会、光明神殿、法师塔之间的会议安排在明日,该死的,她实在太自大了。
明天随便派个人来开会就好了。
这么想着,康格里夫冷着脸离开了忏悔室,黑庭大法官则紧随其后。等他们走后,弥塞拉温和地对一直坐在旁观席的罗德说:“辛苦你了,罗德。”
“我没做什么有用的事,自然谈不上辛苦。”
罗德摇摇头说:“关于刚才犯人对那名叛徒的描述——”
“别在这里,”
弥塞拉警惕地说:“跟我来吧,去我的办公室,我们可以详细地聊一聊。”
“听我说,弥塞拉,我知道你——”
等两人离开忏悔室、一路来到三楼的大主教办公室,罗德当先开口了,可话没说完就立刻被弥塞拉打断。
“你见到他走之前那副模样了吧?是的,我指的正是康格里夫副议长。”
弥塞拉气哼哼地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恐怕是对我决定明天开一场三方会议感到不满吧?当然啦,他肯定认为这会议该由他来发起,哼,毕竟他才是这个国家政权的领导者啊。”
“是的,关于这一点——”
“哦,权力!这就是权力带来的坏处,罗德。在康格里夫坐上副议长的位置之前,他对我一直是很尊敬的,可在那之后呢?我敢说他已经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做过祷告了,就算有,他祈祷的对象也未必是吾主帝诺斯,是的,他现在只崇拜权力。”
“当然,但我想说的是——”
“得啦,我算看透了,越是危难关头,这些官僚越是希望自己能掌控一切,只可惜他的权威对于魔族人来说可是一分不值。”
“没错,请容我——”
“瓦奥莱特怎么样了?我没能挽救他的双腿,这些天每每想起这件事就令我十分痛心。我知道你一直很看重他,毕竟瓦奥莱特是你亲手教出的学生,更不用说你们一起并肩作战了那么多年。”
“很消沉,他的战斗生涯彻底结束了。但我觉得现在我们该讨论的是——”
“是吗?那也难怪,一个如他那般斗志昂然的战士,突然间连正常走路也做不到了,换做是我恐怕也会无比消沉吧——”
“弥塞拉。”
罗德终于不耐烦了,他深吸口气,提高声音说:“你一直在打断我,也一直在讲些你我都知道你并不十分在意的东西,坦白说,我很快就要失去耐心了。”
“抱歉。”
弥塞拉悚然一惊,沉默好一会儿之后说:“你想做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允许我讲话而不要再强行打断。”
罗德注意到了她语气里的颤意,于是安抚似的说:“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想做、不会做、更不可能做。”
“吾主在上。”
弥塞拉用手撑住额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好了,你说吧。抱歉,罗德,这次是真心抱歉——我刚才——唉——我也不知道——”
“你太着急了。”
罗德平静地说:“我们相识多久了?你还记得吗?”
“足够久了,那时你甚至连猎魔人预备役都不是,而我只是一名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小姑娘。”
弥塞拉悲悯地看着他,“人是会变的,财富、权力、感情,这些都足够改变一个人,那么改变你的又是什么呢?你不贪财,罗德,也不爱恋美色,年轻时你只热衷于伸张正义,如今那副热忱还在吗?你还能摸到自己那颗炽热的心吗?”
“不是我。”
面对大主教的凝视,罗德的眼神没有半点闪躲,“我知道那名安图坎人说出那番话时你的反应代表着什么,感谢你没有当场说出心中所想,但我并非他口中那个人。”
“不是你?”
“不是。”
“你要我如何相信?”
“我所认识的弥塞拉一定会相信。”
“你所认识的弥塞拉一定会在得知你有过帮助魔族的举动后、立刻批准你的辞职申请,而不是像我之前那样对你苦苦挽留!”
泪水从弥塞拉眼角滑落,那代表着痛惜、恐惧、和悔恨,“我留下了你,是的,为此我还同意雷恩那个罪人之子进入猎魔人的训练营,可你就这样回报我的信任,你把我当成傻瓜,是吗?‘瞧瞧,现在我可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给魔族提供更有力的帮助了’,是这样吗?”
“你可以对我使用真视之眼,你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任何悖逆吾主、悖逆人类的回答。”
罗德无奈地说。
“就像你对伊薇娜夫人做过的那样?”
弥塞拉轻轻擦去泪水,“你坚持认为她是有问题的,你认为她是某个神秘的女性邪恶者,对吗?你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了吗?”
“这——”
罗德一时语塞。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真如你所言有着邪恶的来历、黑暗的背景,那么她无疑抗住了真视之眼的威迫,这很不简单,不过如果她可以做到,那你也可以。”
弥塞拉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痛恨,“事实上,除了你以外,我不觉得有任何人能够抵抗真视之眼的威力,我的老友,我的罗德大人。”
“好吧,弥塞拉,我的老友。”
罗德深深叹了口气,“现在轮到我问出你刚才那个问题了:你想做什么?”
“我会向教宗陛下请罪,当然,需要接受审判的不止是你,还有曾包庇过你的我。”
弥塞拉生无可恋地说:“我已决心辞去大主教的职位,不论未来有何等惩罚我都会坦然接受,我希望你也马上做好这样的觉悟。刚才我说康格里夫过于迷恋权力,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还好,如今我已经彻底醒悟了,不要再狡辩了,罗德,和我一起接受这一切吧。”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太着急了!”
罗德烦躁地说:“只是一个安图坎人的供词罢了,你不能把它当成真相来对待——”
“那是他被真视之眼强迫着说出的供词!那就是真相!难道你认为他也有能力抵抗真视之眼这种强大的圣术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太着急了,弥塞拉,真的太着急了!如果你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猎魔人在死去!圣能者在死去!民众们也在死去!兴许就在你狡辩的这会儿功夫,不知道哪个城邦里又发生了可怕的黑暗侵袭事件!而你竟还恬不知耻地要求我给你时间——吾主在上,拿出你的气概来,罗德!你是我认识的最强大的男人,纵然投身邪恶,你也不该像被警卫揪住的扒手那样摇尾乞怜!”
“抱歉,我来晚了,弥塞拉大主教。”
一个低沉男声突然在办公室里响起,暂时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紧接着、首都七法塔之主布隆菲尔德从虚空中走了出来,他挥挥手,身后那道碎裂的空间缝隙便消弭无形。
“你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布隆菲尔德看向罗德。
“惊讶?我不是康格里夫,我不会相信那封匆忙写好的信是邀请你明天来参加什么会议。”
罗德不耐烦地说。
“我也不相信神之怒会是背叛者。”
布隆菲尔德又看向弥塞拉,“当然,我更不相信大主教有什么理由诬陷她最信任、也最强大的首席猎魔人。您已经尽可能用最简洁的文字把事情阐述到足够让我看懂了,大主教,但我仍需再确认一遍——那是真的吗?罗德大人真的背叛了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社会?”
“不错,制造婚礼爆炸案的安图坎人证实了这一点。”
“直接的?”
“不,不够直接,但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所说的那名叛徒就是罗德无疑。现在罗德显然是不会承认的,所以我们仍要对他进行审判,以及拷问——如果有必要的话。”
“那是你们的事了。”
布隆菲尔德轻轻弹了弹法袍,与他手指接触的布料随即闪过一道蓝光,即使不做介绍,旁人也能看出那是一件极品法师长袍,这对于增进控法者的实力很有帮助。“作为熟识你的人,我不希望与你作战,罗德大人,我的理智更不建议我与你产生任何暴力冲突,但眼下国家动荡愈发严重,没人能独善其身。不瞒您说,南方康特郡的法师塔已经被毁了,它的主人老奥比被几名暴徒从塔顶扔了下去,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白袍被害了。所以,让我们把话说开了吧,罗德大人——”
“他不再是什么‘大人’了,请不要继续这样称呼他。”
弥塞拉断然说:“我现在正式宣布解除罗德·帕尔默一切职务,至于之后他的身份是逃犯还是待审的罪犯,就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你太着急了,弥塞拉。”
罗德苦涩地说。
“好吧,罗德,看来大主教决心已定。”
布隆菲尔德叹了口气说:“来此之前我已经做了些许安排,一方面为了确保我能活着回到法师塔、另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你无法活着离开首都——然而现在我对这两者都没什么信心了,是的,要与你这样强大的圣能者战士为敌,我相信没人敢保证什么。那么,在你看来,我们之间是否有不流血而解决这件事的可能呢?”
“确实没那个必要,好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罗德失魂落魄地说,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倍,以往炽热又凌厉的目光此刻仅剩落寞。
“时间会证明一切,”
被带走前,他绝望地看了弥塞拉最后一眼,“时间也会摧毁一切。要小心,真正的黑暗或许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