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大相国寺的热闹,京师城外三十里的普济寺,就是人们印象中的出家之地。
四周林木茂盛,环境宁静幽美,禅房里传出起伏有致的禅唱经声,以木鱼青磐伴和。
由于距离官道颇远,许愿祈福的人往往不会来此,香火自然也谈不上旺盛,若不是王博洋将京师内外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搜了一遍,还真的不会注意到此地。
也正因为这里不引人注目,当发现时间对的上,数目大致对的上,又让衙役亲自动手,掂了掂装着骨灰的坛子,居然有明显的轻重后,王博洋就坚定地认为,里面绝对装的是灭门案的人头,坚决要求打开。
然后就遭到寺中僧人的阻挠,不能妄自开启别人供奉的法坛。
王博洋又急又怒,但最终还是顾忌佛门的影响力,没敢轻举妄动,毕竟此举坏的不是一家寺院的供奉,大相国寺都会出面抗议,只能强行忍耐,令手下快马加鞭,回去禀告陈尧咨,他自己则在寺中守着,天都黑了,也要看住骨灰坛。
于是乎,当马蹄声传来,王博洋大喜,赶忙迎了出去,然后就见不仅是陈尧咨,连狄进和吕安道也一起赶至,又咽了咽口水,不免紧张起来。
如果真的发现那遗失的头颅,当然是大功一件,倘若不是,闹出这么大阵仗,自己就丢人了。
正忐忑之际,陈尧咨已经来到面前,直接问道:“坛子在哪里?”
“那边!”
王博洋领路,来到一间由衙役看守起来的佛堂,走了进去,就见里面十分简陋,并没有庄严肃穆的佛像,仅仅是一张巨大桌案,上面依次摆放着数排骨灰坛。
坛前燃起几根檀木,烟气轻轻燎绕,也没有多少香气溢出,显然是便宜货色。
倒是有一位身材枯瘦的老僧端坐,七老八十的模样,眉毛花白,满脸皱纹,眼观鼻,鼻观心,手持佛珠,口中吟吟有词,似乎在超度这些亡魂。
陈尧咨大踏步走上进去,冷冷地道:“老夫陈尧咨,权知开封府,现怀疑这些骨灰坛与三年前一桩命案有关,打开它们!”
宋朝的文人对于佛门的态度往往各走极端,要么就是崇信,要么就是厌恶,中立的反倒是少数,陈尧咨显然就是厌恶的那一类,说起话来极为不客气,若不是对方年纪实在太大,指不定就让衙役直接架出去了。
此时欲行阻拦的僧人,确实已经被赶到外面,老僧则没有多言,缓缓站起身,蹒跚着移到一侧。
“且慢!”
眼见着衙役就要扑过去搬坛子,狄进却拦了拦,看向老僧:“大师,这些供奉的骨灰,可有各自生前的名录?”
陈尧咨马上也反应过来,如果三十五名死者的头颅藏在里面,还真的不能贸然搬动。
三年的时间,头颅必然已经化作白骨,无法用相貌来区分,就不能混到一起,那样谁的头颅是谁的,便再也分不清了。
“施主慈悲……请容老衲去取……!”
老僧说话漏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慢吞吞地走入后堂,不多时真的拿出一本名册来,翻到其中一页。
狄进、陈尧咨、王博洋和吕安道都凑了过来,一起看着:“李阿朱、李阿白、李阿吴、李阿齐……李承、李松、李裕、李绚、李恩……李大娘、李二娘……”
王博洋大喜:“是他们!就是他们!”
按照宋人称呼的习惯,孙洪的妻子朱氏,应该被称为孙阿朱,妾室白氏、吴氏、齐氏则是孙阿白、孙阿吴、孙阿齐。
但现在这些姓氏都换成了李姓,而子嗣孙承、孙松、孙裕、孙绚、孙恩,也变成了李承、李松、李裕、李绚、李恩……
“李姓……驸马都尉……”
陈尧咨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狄进:“仕林,你之前分析的真相,老夫已经知晓,颇为震惊,依你看来,这孙姓改为李姓,是不是证实了李遵勖正是养着这些外室和孩子的人?”
狄进很清楚,李遵勖身体再棒,也不至于一下子养四个外室,生十几个孩子,何况郭承庆所言十分明显,参与其中的不止一位,但回答起来却毫不迟疑:“极有可能!”
抓大弃小,既然名册配合,只有一个姓氏,那就顺理成章地盯住一人!
陈尧咨点了点头,沉声道:“用名册标注好,再开坛!”
书吏很快按照位置,将每个人的姓名写下,贴在骨灰坛外。
然后大家就发现,位置很古怪。
放在最前面的并非正妻和嫡子嫡女,而是几名仆从和五郎、六娘子,那些越大的孩子越往后放,妻妾更是搁在最后面。
狄进则看向第一排的正中,不出意外的看到一个名字。
韩幼娘。
“开吧!”
贴好名字后,一众衙役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骨灰坛开启,拨拉了一下,然后高呼道:“有头骨!里面真的有头骨!”
陈尧咨抚须,神情有几分释然:“无论如何,如此就能给京师百姓以交代了!”
王博洋如蒙大赦,更是掩饰不住地浮现出喜意:“好!太好了!”
吕安道反倒暗暗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暗道:“难道仕林的分析真相错了?可刚刚陈大府也提到了驸马都尉,证明他心中也是有数的,那为什么头骨会被留下,还供奉起来了?”
狄进则看着那一个个化作白骨,眼眶空空的头颅被取出确定后,重新装回贴了名字的骨灰坛中,默默苦笑:“我也看错人了啊!”
且不说众人的心思,衙役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所有头骨都整理完毕。
四十个骨灰坛,有五个是空的,或者说是真正的灰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人的骨灰,毕竟没人尝一尝味道对不对……
而三十五颗头颅中,三十四人的姓名可以对上灭门案的孙家上下,仆役名字未变,宅老则由孙老变为李老。
宅老的姓氏可能并不姓李,但这基本明示,此人是李遵勖派来监管上下的,雇佣仆婢由其出面,府中上下一应事务,也是由他掌控,正如公主宅的梁都监一样。
关键是孙洪这个名字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牛一刀。
陈尧咨也关注到了这个细节:“此人是谁?”
吕安道猜测:“莫不是那位验骨时多处血荫的江湖子?”
“连这个头颅都供在这里么?”陈尧咨不禁为之诧异,转而看向一直于旁边静立默诵佛号的老僧:“三年前供奉这些骨灰盒的人是谁?”
问了两遍,老僧似乎才听见,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博洋怒声道:“老和尚,你可知包庇案犯,是什么罪名?如果尔等知晓那人的踪迹,却隐瞒不报,整座寺庙都会获罪!”
面对这位的喝问,老僧依旧摇头。
“这老僧年纪太大,恐怕真的记不得了……”
王博洋皱了皱眉头,不问了,陈尧咨则对着左右道:“将孙洪的画像拿过来!”
自从确定孙洪可能未死,府衙就找人在榆林巷中打听,根据左邻右舍提供的描述,大致画了一副孙洪的画像。
与后世的通缉令相比,准确度不会很高,但也有一定的特征,古代通缉犯人,主要是根据年龄、身高、口音和某些具体特征而定,人脸画像不可能太过相似。
不过当孙洪的画像拿过来,王博洋和吕安道看了看,发现是一个脸型方正,较为富态的男子,按照年龄应该五十多岁了,但根据邻居而言,看上去就像四十出头,脸上毫无皱纹,总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
陈尧咨拿着画像,走出佛堂,看向之前阻拦的寺内僧人。
人数不多,只有三十来个,十岁不到的小沙弥还占了三分之一,年长的僧人害怕,他们反倒绷着小脸,瞪着衙役。
陈尧咨指了几个年纪最大的僧人,将画像递给吕安道,吕安道上前展示出孙洪的画像:“你们仔细看看,三年前可有这么一人,供奉了一批骨灰坛在此?”
王博洋补充:“寺庙冷清,供奉这么多骨灰坛的香客定然不多,把火把移过来,给他们看清楚!”
在火光的照耀下,几个年长的僧人凑过来仔细看看,回答道:“是有一位香客,但不是这般模样……”
衙役再把画像给其他僧人都看了一遍,结果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不像,没有一人肯认的。
王博洋不禁有些失望,陈尧咨倒是面容平静:“走吧!”
衙役们取来木架,将头骨坛一个个抱上去,两两挑着,往外而去,喜气洋洋。
归坟里面的那些无头尸骸,有了头骨,得了全尸,这对于平息京师百姓的惊惶,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相比起曾经的不了了之,此次府衙更是大大长脸!
吕安道脚下放缓,想跟狄进讨论一番,左右看看,却找不到人。
直到转过头,才发现狄进到了那群小沙弥面前,低声问了几句,摸了摸他们的脑袋,这才跟了上来。
到了面前,吕安道立刻低声道:“仕林,孙洪既然假死脱身,临走时为何要将仇人的头颅供奉起来呢?”
狄进明白他的不解,事实上不说姐姐狄湘灵,即便换成是自己,真要是换位思考,恐怕除了韩幼娘外,其他的头颅也会毫不迟疑地丢入无忧洞中,任其腐臭。
所以要解释这种行为,其实只有一个答案:“孙洪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善良,他即便一怒而起,杀了仇人,也终究不忍心对方死无全尸,才会留有这些人头,他是一个好人。”
吕安道怔住,旋即沉默,返回府衙的路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