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狄进摈弃了一切情绪词汇,以最直接的论点和佐证,将他目前所分析出的情况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屋内已是一片死寂。
吴景并没有尖叫,也没有说不可能,只是愣住,整个人的眼睛都不眨了,若不是眼睫毛还在轻轻颤抖,就好似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终于他的眼睛过于酸疼,下意识地闭合了一下,然后就如梦初醒一般,呻吟起来:“孙家上下那么多人,全都不是师父真正的家人?那我每年去他家中拜访时,师父为何从来没有说过?”
问完之后,吴景就知道答案了。
孙洪怎么说的出口呢?
武僧羡慕孙洪还俗,拥有了幸福的家庭,美满的生活,却不知背后是何等的心血与屈辱。
而这一切还不能言说,否则会害了这些徒弟,当然也不能拒之门外,否则会引发嫌疑!
“怪不得师父好几次都有些催促我早早离开的意思,大师兄,我没敢对你说……”
“四郎,我偷偷教四郎习武时,还奇怪师父为何不教,明明他最擅长教稚子练武,筑牢根基……”
“从来就没有孙家,从来就没有灭门案……原来是这个意思!竟然是这个意思!”
由于有了铺垫,众人隐隐知晓真相会出乎意料,但真正听完后,一时间居然没有愤怒,反倒神情茫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追查了三年的所谓灭门真凶,居然是他们的师父?
但又不是真正的灭门真凶,因为所谓的孙家根本是假的,从上到下都是一场幌子。
那到底该怪谁呢?
怪那些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贵人?
怪那些不知感恩的“妻妾子女”?
还是怪他们这些武僧生来命贱?
“不!凶手是那些摆弄我师父的狗官权贵!”
而吴景的思路明显更加直接,很快就从浑噩中恢复过来,拿起挂在边上的佩刀,就要往外冲。
狄进毫不意外,横跨一步,拦在面前。
吴景目眦欲裂:“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杀了那害死师父真正孩子的凶手,屠了那些权贵满门,是他们把我师父逼到这个绝地,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
狄进凝视着他:“你办不到!你闯入那些戒备森严的府宅之中,或许能凭着一时勇武,不要性命,杀上一群护卫和两三个贵人,但那些被你所杀的贵人,不见得与此案有关!”
“反倒是事情闹大了,京师上下的注意力被转移,无人再关注案件的真相,真正有责任的恶人就能躲在后面,安然脱身,这就是你苦苦追寻三年后,最终想要的结果?”
“你到底是真的想为你的师父讨回一个公道,还是仅仅满足于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只要豁出一切,就是报了师恩?”
吴景嘴唇颤抖,一时间被怼的说不出话来,而四个师弟里面最小的悟本也拉了拉他的衣袖,以哀求的声音道:“大师兄!大师兄!”
“我……我……”
吴景身子哆嗦半晌,猛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公子!我师父还活着,他老人家一定还活着,求你救救他……杀了那些人的罪名,由我来顶!由我来顶行不行?”
其他四名武僧也齐齐跪下:“我们都愿顶罪!”
狄进没有迂回,直接道:“你们也知道,这不可能!”
“悟净,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你的法号,不是为了说服你,而是你方才的一番话说得极好!任何人做事都要付出代价,且罪责只有自己来担,你杀了陈知俭,即便是有乞儿帮的丐首诱导,但在作案的过程里,你全程是清醒且毫无外力逼迫的,这样的行为,就必须对杀人案负责,你该去开封府衙,给陈公一个交代!”
“同样的道理,你师父孙洪如果真的选择为了他的亲子亲女报仇,将其余三十多人杀死,且不说律法与道德会如何审判这种行为,这也是他的责任,没有别人顶替一说!你便是自作主张地揽到身上,你师父就真的愿意么?”
吴景双拳握紧,伏于地上,许久许久后,抬起头来:“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此案?抓我师父归案,给京城百姓以交代,告诉所有人,灭门案就是家主杀了全家,让他们不要再害怕了?”
狄进摇了摇头:“不!这只是欺下媚上而已,于法理道义,皆无意义!你有一句话我也认同,此案的根本源头,还是那些炮制出‘孙家"这个畸形存在的达官权贵!”
“他们不仅将自己的外室扮成他***妾,将自己的儿女扮成他人的子女,还做了很多恶举!如果幼子幼女真是你师父唯二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夭折的?那具多出来的尸体,是不是发现事情即将败露,派出谋害你师父的人?开封府前任推官袁弘靖是怎么失踪的?是谁出面压下了这起案子,让它成为了无首迷案?”
“这个人,我要将他揪出来,然后定罪!但也只有这个人会被定罪,牵连不了太多!”
狄进很清楚,普通人尚且法不责众,更别提现在这个众,还全部住在太平坊中。
即便此案的风波席卷京师,得上下关注,他能够借机一查到底,但也不可能真的将桌子完全掀了。
所以与其抱着让所有涉案权贵都倒霉的天真想法,唯有瞄准行径最恶劣,谋害稚子、冤杀推官的那一户,才是可实践的操作。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作为当事人的吴景自然接受不了,他恨不得所有与案件有牵连的统统受到惩罚,至不济也要颜面扫地,但在狄进的逼视下,终究咬着牙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狄进来到床边,看着这个中毒昏迷的闲汉:“此案风波极大,最终审案时,必然要由开封府衙公开审理,给京师百姓一个交代,那就需要铁证如山!物证已经发掘了一部分,比如袁弘靖藏起的笔录,比如开棺验骨的异常,但终究不是决定性的,关键还在人证……他就是人证!”
“孙家原先的宅老很可能是此人的至亲,那位宅老相当于公主府的都监,用来监视你们师父的一举一动,不让他越界,与那些贵人的外室发生关系,同时雇佣守口如瓶的仆婢,不让发现不妥的下人泄露秘密。”
“但宅老又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卖力地约束别人的同时,将秘密泄露给了自家人,以致于让这闲汉知道,那几家权贵都与这起大案脱不了干系,而三年前的旧案重提,贵人是不想惹得一身骚的,再加上烂赌成性,恐欠下巨债,铤而走险之下,才会上门要挟。”
“现在身中剧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以说也被逼得绝了退路,这案子拖不得,必须尽快让此人出面作证,但他能说出多少有用的证词,是不是会被有心之人找到破绽驳斥,就很重要了!”
道全开口说道:“我这几日定将此人的身体调理好,保证将他交到开封府衙时,可以开口说话,成为证人!”
最小的悟本则明白了另一层意思:“请公子放心,我们会教他如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不被那些贼人颠倒黑白!”
“好!”
狄进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铁牛和迁哥儿:“你们俩人也别闲着,之前跟丢的无忧洞江湖子,守一守他的踪迹,一旦有发现,立刻禀告。”
俩人先看了看大师兄,见他没有反应,才低声领命:“是!”
而眼见狄进的目光最后转了过来,吴景面色数变,终于颓然地放下刀,缓缓地道:“好!这三日我就留下此处,哪里也不去便是,但三日之后,希望公子能给我一个能让那些权贵付出代价的指望,如果朝廷根本不愿意动他们,我也只能舍了这条贱命,血溅五步了!”
……
开封府衙。
当第二日清晨,狄进将吕安道带入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将目前的进展说出,后者也听得脸色剧变,沉默良久。
终于,这位推官回过神来,颤声道:“倘若真是这般,明明是孙洪杀的人,那些贵人却要害死袁弘靖,仅仅是为了掩盖这件丑事?”
狄进道:“就目前看来,大方向上便是如此。”
吕安道的表情和武僧类似,都有种莫名的恍惚与悲哀,涩声道:“那我们还能为袁弘靖正名么?”
他甚至不问能否报仇定罪,只问能否让好友不再蒙受不白之冤,家人不再凄苦度日。
显然在吕安道看来,与那一群权贵斗,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即便是太后说要一查到底,也绝对不可能仅凭一案,将那些人全部定罪的。
狄进的信心依旧坚定,掷地有声地道:“当然能为袁推官正名,不仅为他正名,我还要拿下那个罪魁祸首!”
换成别人,吕安道只当对方少年意气,胡吹大气,但面前这位的话语,却让他的眼睛里隐隐亮起了光:“仕林,你准备怎么做?”
狄进道:“我现在怀疑,害死孙洪亲生子女的,和污蔑袁推官焚毁案卷,制止案子进一步查下去的,是同一人,而这个人手中至少有三条人命,如此行径其实就与别的权贵形成了本质性的区别!别人是道德败坏,顶多遭到唾弃,这个人却是肆无忌惮,穷凶极恶,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出了这等事,以后开封府衙还要不要查案,是不是一旦涉及达官贵人,判官推官都要遇害?”
吕安道明白了,猛地站起身来:“不错!不错!这等事百官都忍不了,那些贵人也会趋吉避凶,我们只找首恶,其他人见无事,也不愿继续惹得一身骚,反倒会舍弃此人,定罪就有了可能!”
毫无疑问,这个操作性极难,并且定了罪后,如何处置又是另一回事,但终究是一种希望,吕安道也振奋起来,走了两步,凝声道:“接下来怎么查?”
狄进道:“两条线索。”
“第一,查孙家每一笔钱财的流动,孙洪只是小儿科大夫,家中上下的开销用度,其实都不是他在支出,背地里到底是谁在支付这笔钱财,就可能指向主导此事的权贵。”
“第二,孙洪是小儿科大夫,却不会接生,而那些权贵的外室,接生时肯定会寻经验丰富的稳婆,这样的人在京师也不会太多,把有十年以上接生经验的稳婆寻来,我要询问孙洪幼子幼女到底是怎么夭折的!”
吕安道立刻点头:“好!我马上安排人手!”
正如狄进想的那样,有些事情适合狄湘灵和吴景去查,江湖手段百无禁忌,不用顾虑太多,而有的则需要开封府衙出面,那样效率更高,毋须偷偷摸摸。
比如现在,孙家当年的支出用度,就要向各个铺子派出人手,从三年前的账本查起,看似繁杂,但府衙出面,自有各方配合,不敢不从。
至于稳婆,那就更快了,还未到正午,马车就停在府衙前,四个稳婆被带了过来。
三个较为年轻的稳婆,扶着一位年岁大的老妇走下,老妇头发都花白了,眉宇间却隐隐有些傲气,吕安道介绍时倒也有几分尊敬:“这位是楚婆婆,做了三十多年的稳婆了,京师中的富贵人家,不少都是请她接生的。”
楚婆婆也不谦虚,有些漏风的嘴里,透出几分对于自己职业的骄傲:“不敢!不过老身接生下的孩子,确有数千,走在街上,有些富家子弟,还要恭声唤一声楚婆婆呢!”
狄进知道,年岁大了,往往就喜欢怀念这辈子的丰功伟绩,何况对方真要接生了这么多孩子,那确实是一件善行,拱手道:“那小生也唤一声婆婆。”
楚婆婆有些干瘪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解元公这一声,老身还真的受不起,以后解元公家若有孩子要出生,定要寻老身,老身便是年岁大了,自己不好再接生,带出来的徒弟,个个也都是传了手艺的,稳得很呢!”
狄进客气了几句,进入正题:“榆林巷的孙家,是婆婆接生的么?”
楚婆婆道:“前几年是老身接生,后来便是老身的徒弟了,她们每个都给孙家接生过!”
狄进看向这位老稳婆带出来的徒弟们:“那孙洪最小的儿子和女儿,是谁接生的?”
众稳婆看向一人,一位大约三十岁未到的年轻稳婆有些胆怯地上前:“是奴家……”
楚婆婆生怕这位解元认为女子年轻,没有能力,补充了一句:“这是老身的儿媳,接生也没出过错!”
没出过错,当然不代表每次都能让产妇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但对于稳婆而言,能够不出过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狄进点点头,看向这位年轻的稳婆:“你说说孙家幼子幼女的情况,是顺产还是难产?生下来时如何?”
楚家儿媳回忆了一下:“是顺产,只是不足月,奴家记得很清楚,两个孩子都挺健康的,不足月能生出那么好的孩子,真不多见!”
狄进立刻问道:“时隔三年了,你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仅仅是因为生产时不足月么?”
楚家儿媳理所当然地道:“因为那是双生子啊,当然记得清楚!”
“原来这两个孩子是孪生子,龙凤胎么……”狄进恍然:“那么他们的母亲,是孙洪妻妾中的哪一位所生?正妻朱氏,还是妾室白氏、吴氏、齐氏?”
这个问题之前狄进问过一次,当时借姐姐之口,询问的是丧葬的伙计,那伙计回答都不像,因为妻妾的表情都很冷漠,但狄进没有贸然相信。
毕竟在外界看来,妻妾是孙洪的,孩子自然也是她们所生,但那些权贵不会这般认为,反倒觉得一个低贱的小儿科大夫给自己带了绿帽,后续的杀机由此而来?
“都不是!”然而这回,楚家儿媳也摇了摇头,直接否决:“是一位脚有些跛的娘子,相貌颇美,可惜了,她好不容易生下两个健康的孩子,能成为妾室的,后来全家都……”
“相貌上佳……脚有些跛?”狄进目光一动:“你如何知道她脚跛?难道你还看到她行走的?”
楚家儿媳道:“她在家中很不受待见,大着肚子,身边都没什么人服侍,只偶尔有一个仆妇过来,倒是那位孙大官人亲自忙前忙后的,奴家觉得是不受主母待见的……”
狄进继续问道:“那孩子出生之后,孙家其他人是何反应?”
楚家儿媳有些茫然:“奴家……奴家有些记不清了!好似没什么反应吧?”
狄进道:“你后来知道这两个孩子夭折了么?根据你当稳婆的经验,以这两个孩子出生时的身体状况,会夭折么?”
楚家儿媳蹙着眉头:“奴家也挺惊讶的,按理不会啊,这两个孩子出生是最大的槛儿,生下来后就该过了那一关,孙大官人还是专为小儿看病大夫,家里很多孩子,不该养不活……或是患了什么急病?”
狄进最后问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任何细节都可以!”
楚家儿媳还是摇头:“奴家有些记不清了……”
“无妨!你慢慢再想一想,任何细节都很重要!”
狄进并不放弃,先对着衙役吩咐:“备马!备车!我要去城外归坟!”
然后又对着楚婆婆拱了拱手:“婆婆可以在衙门内休息,我需要带上这位稳婆去城外一趟,此案关系重大,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能放过!”
楚婆婆却不乐意了:“老身还没到走不动的地步,一起去城外!”
“马车行驶得慢些!”
狄进有些无奈,唯有叮嘱一句,向吕安道低声说了几句,翻身上马,朝着城外而去。
……
归坟。
相比起城内紧锣密鼓的查案,城外的开棺验尸进行到第三天,今天又验了三具尸体,缝合尸骸、蒸骨、看血荫,整个操作已经流程化。
不远处,家属也不再吵闹,而是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等待着轮到自己。
眼见开封府衙的人抵达,狄进又坐在高头大马上,封丘仵作许三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领着另外四名仵作上前,发自内心地恭敬行礼:“狄解元!”
看得出来五个人都挺累的,精气神却大不一样。
世人对于仵作晦气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周围的态度也不会变得多么尊敬,顶多暗中塞些钱财好插队,但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已经是仵作少有的精神享受,他们再累些也完全愿意。
“你们做得不错,此案告破,当记诸位一份功劳!”狄进夸奖了几句,又问道:“已经验好的尸骨呢?”
许三道:“在那边,都安葬在了新的棺木里,等到案件告破,头颅找回,就能让他们以全尸的下葬了!”
狄进点点头,来到已经验尸完毕的区域,看着一排棺木,来到首日验出的第二具尸体前。
这是一位婢女,根据其他家属提供的名字,叫作韩幼娘,曾被马匹踢伤过腿,因此走路有些跛脚,即便容貌姣好,月钱还是和别的婢女相仿。
而验骨时,她脖子上的血荫很淡很淡,出血发炎的痕迹极少。
当时狄进并没有奇怪,因为这种蒸骨验伤的手法,本来就不够准确,有时候看不出来完全正常。
但此时此刻,当他确定了这位韩幼娘很可能为孙洪生下一对龙凤胎的女子后,再看这个验伤,脑海中就浮现出另一种想法:“她或许不是死于斩首?伤势在脖子上……”
正在这时,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狄进转过头,就见楚婆婆在儿媳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到面前:“解元公,老身刚刚在马车上,倒是想到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进正色道:“请楚婆婆告知!”
楚婆婆嘴蠕了一下,似乎感到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缓缓地道:“有些地方坚信……双生子不详……会给家中其他人带来厄运……老身以前也见过一些惨事……孙家的幼子幼女夭折……也许不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