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国子监内不为外人所知的阅卷过程,狄进与公孙策各自带着亲友仆婢,行走在京师街头,准备找一家酒楼吃饭。
狄进很少出来,一路上基本都是公孙策在介绍:“北边那条就是朱雀街,最是出名的正店便是状元楼,开在国子监对面,当真是用心良苦,每逢科举之年,此处绝对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呵!状元状元,不就是求个吉利嘛!”
狄进心想并州也有啊,生意同样是一等一的红火,这个连锁品牌在重视科举考试的朝代当真是无往而不利,里面的拥挤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们倒也不必去凑那份热闹……”
公孙策一展折扇,十分得意:“仕林毋须担心,我于半月前就订好了席位!”
狄进:“……”
那你批判个什么劲?
不过既然公孙策订好酒楼了,狄进自然也不会拂他的心意,一行人朝着状元楼而去。
还未到面前,远远就见到用彩帛搭起的高大欢门,所谓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而迎出来的伙计个个精气神都不一样,满面笑容:“秀才公请!”“秀才公请!!”
往日里秀才公只是对读书人的敬称,现在秀才公是真的要祝福中进士的,走进状元楼的文士考生,自然也个个面含微笑,迈步而入。
众人来到公孙策预定的包厢内,发现包厢中除了座椅、摆件外,墙边还专门放了一张桌案,笔墨纸砚齐备,正是供文人士子吃酒题诗所用,可谓贴心。
公孙策见了,也有些手痒:“仕林,待你我醉酒,各自题诗一首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宋押司,狄进一听到酒楼、醉酒、题诗,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句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微微摇头:“我今日没此雅兴,让伙计上菜吧,大家都饿了。”
此言一出,狄湘灵、雷澄纷纷点头,他们是真饿了,毕竟在考场外牵肠挂肚,可不仅仅是等待。
“怪我!怪我!”
公孙策抱歉地拱手,对着侯在屋外的伙计道:“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是!”
根据专业索唤林小乙的实地考察,状元楼的食物在京师各家正店里面,属于中等偏下层次,不至于最难吃,但肯定不算十分好吃的那种。
所幸饿了的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性价比了,众人大口吃喝,公孙策本来想行行酒令,热闹一下气氛,但见到大伙儿埋头吃得贼香,突然也发现自己其实很饿,一并加入其中。
相比起来,狄进入考场前,特意准备了早餐和中饭,都是易携带但管饱的食物,今天没有练锏消耗又少,反倒吃了一人份就停下,然后看向窗外。
透过窗户,欣赏华灯初上的京师美景,听得左右房间不断有士子高声吟诗,放浪形骸的大笑飘来,夹杂着歌女丝竹弹唱之音,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京师如今的宵禁,似乎是彻底放开了……”
前唐时期,是上元节解除宵禁,老百姓能够趁着这喜庆的节日夜间出来活动,而等到了宋朝太祖时期,京师就已经有小规模的夜市自发形成,后来宵禁的制度也越来越松。
等到历史上的仁宗朝庆历年间,汴京城中取消开市钟闭市鼓,宵禁算是在官方层面上正式解除,从此以后京师中可以名正言顺地通宵达旦,不过实际上在那之前,宵禁已经名存实亡,夜市繁华,生意兴隆,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狄进自然更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让他有一种靠近后世的亲切感,不过他现在的生物钟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似乎就算宵禁开放,也不可能出来逛夜市……
公孙策则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宵禁放开,确是好事,只是于那些江湖子亡命徒而言,也是大大的便利了,各种案子恐怕会越来越多!”
狄进颔首:“是啊,不能光顾着娱乐,不顾凶险……”
不要怪开封府衙几个月抓不到一个越狱的吴景,首先这个年代,越狱的逃犯真要往山头一藏,匪窝一躲,那衙门根本难以抓获,其次就算吴景来到京师,相对于百万级人口,开封府衙那点衙役弓手的警备力量,实在太薄弱了。
而宵禁这项措施,恰恰就在这社会管理制度松散、监管水平相对低下的年代,有着其重要的意义,它虽然影响了百姓的娱乐生活,但也给城镇带来了稳定。
现在宵禁逐渐解除,寻常人的乐子有了,危险也大大增加。
正说着呢,吵闹声突然从门口传来,然后伴随着嘻嘻的笑声,房门突然被打开,一股与酒味混在一起的香粉味道扑面而入。
桌上的四人皱眉转头,就见一个浑身酒气的士子搂着个妓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所幸门前是有人的,不用林小乙和朱儿出面,公孙策的书童就怒声道:“出去!这是我家公子的包间!”
狄湘灵心想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口气可是够冲的,正准备有进一步冲突时把人丢进去,却见对方居然告罪地拱了拱手:“唔!走错了!走错了!”
说着,他又抱着妓子往外走去,一路上囔囔着:“借过!借过!!”
狄进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对于状元楼的服务态度颇为失望。
别的正店酒楼,茶酒博士都是时刻守在包间外面,随时等候客人的叫唤,这个状元楼可好,迎客时个顶个的热心,进来后就敷衍了事,直接让醉鬼闯进来,打扰客人用餐。
相比起来,公孙策却眉头一皱,放下筷子:“刚刚那人不太对劲!他搂着的妓子,所着的衣饰不是教坊司的官妓应有的,倒像是小甜水巷的私妓……”
这就是狄进的知识盲区了,不过他知道,京师的正店酒楼都是官方的,里面营业的妓子,当然是出自教坊司的官妓:“那小甜水巷的私妓不能带入酒楼?”
公孙策道:“确实不可!私妓别说不敢入正店,便是脚店都不能去,只能在小甜水巷里私营,上不得台面,刚刚那女子努力扮成官妓模样,却被我一眼识破!”
狄湘灵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喜,本以为是和我弟弟一样的正直之辈,没想到还是那副文人倚红偎翠的派头,对妓子头头是道,且沾沾自喜。
狄进则目光一动:“明远是不是查过类似的案子?”
公孙策点头:“我之前租过两处宅子,都出了命案,其中第二起,凶手就是房主所纳的妾室,妓子出身,为了查案,我去小甜水巷调查过私妓与官妓之别,故而能一眼认出。”
狄湘灵恍然,这才重新把注意力回到饭菜上,趁着说话的功夫多吃些,毕竟雷澄那小胖子的手是一刻不停。
狄进心想幸好老桥巷有我镇着,不然左邻右舍还不知出什么事,眼见公孙策再度跃跃欲试:“方才那醉酒之人或有蹊跷,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这时雷澄停下筷子,摸了摸肚子,笑道:“六哥儿你没怎么吃呢,是考试累了么?我去吧,保证不让公孙哥哥被贼人伤到!”
公孙策笑了:“两位的关切在下心领,却是不必,本公子虽未习武,书童也不是泛泛之辈!大壮!”
话音落下,那书童上前,拳头捏紧,瓮声瓮气地道:“有俺大壮在,定不让公子被贼子所伤!”
狄进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同为书童,林小乙是为人机灵,虑事周祥,这个书童则是双目炯炯有神,孔武有力,肩负着保镖护卫之责。
公孙策确实也需要一些武力保护,毕竟他的嘴,有时候会让旁人觉得有一点小伤害~
“走了!”
公孙策是请客的人,吃到一半,他带着书童倒是出去了,独留下狄进一家子在,几人相视一笑,倒也觉得正常得很,然后继续动筷。
“小乙,朱儿,你们也去外间吃吧,别饿着了!”
期间林小乙和朱儿也填饱了肚子,享受了一番在京师最火爆状元楼吃喝的待遇。
待得天色彻底漆黑,花灯烛火照亮着朱雀街,公孙策人还未回来吃饭,但是让酒楼的伙计带了一张条子来,告诉他们吃完不必等待,可自行回家。
“我们回吧!”
酒菜钱公孙策早就结了,就是不知几个人的饭量是不是大了些,所幸《苏无名传》的前两卷已经是京师最畅销的书册,在大考之年居然能与科举文集卖得不相上下,带动文茂堂声名大噪,这段时间赚疯了,区区一顿饭,狄进当然不会客气。
“送秀才公!!”
在伙计的吆喝下,出了状元楼,狄进看着往来的马车:“此处离家还有一段路,走着未免太过劳累,租一辆马车吧!”
北宋京师的出租行业是极为发达,租马或租马车都非常方便,别说现在才刚入夜不久,即使是夜晚二更时分,市间也有马出租。
所以京师百姓也养成了习惯,“寻常出街市干事,稍似路远倦行,逐坊巷桥市,自有假赁鞍马者,不过百钱”,平时出个门,都要租马代步,租一次需一百文钱左右。
很不便宜了,不过那是百年后徽宗朝的物价,现在不需要那么高,三四十文就能租到一匹骡马,走半个汴京城,马车的话自然要贵一些,一辆舒适的上百文倒是要的。
正店酒楼外都有这样的服务,狄进一行只是停下不走,马上就有三伙租马客朝着这边迎来,但一道身影后发先至,直接来到面前,稍稍低着头:“客人,可要租马车?”
狄进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租一辆马车,你来驾车!”
“是!”
已经有马车驶了过来,来人跃上车架,其他租马客见他们下手这般快,也泱泱退开。
“都上来吧!”
狄进吩咐一声,当先进入马车,林小乙和朱儿一无所觉,狄湘灵和雷澄则在登车时斜了眼驾车之人,才钻入车厢中。
驾车者正是吴景,此时的他几乎改头换面,不仅相貌有所变化,行为举止还真似车夫一般,狄湘灵和雷澄都通过不同的方式,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前者倒是姿态轻松,但暗中蓄力,后者的身体就明显紧绷,随时处于准备战斗的状态。
唯独狄进最放松,进入车厢后靠着后背,听得外面扬鞭策马的声音:“驾!”
马车向前驶去。
刚刚出了朱雀街,吴景开口闲聊起来:“客人,我这车准备了两月才上路,你可还满意?”
狄进道:“确实不错,你若能再驾得稳些,那客人光顾得就更多了。”
吴景道:“这京师拥堵得很,我驾的太稳,怕是后面的等不及!倒是前面有一路,通往榆林巷,客人可愿意从那绕一圈?只是那里有些晦气,犯过一起大案,至今都还没抓到凶手呢……”
狄进淡淡地道:“会有那么一日的。”
吴景闻言脸色变化,专心驾车,马车愈发稳了起来。
到了老桥巷前,马车停下,吴景跳了下来,还拿出矮凳放在地上,招呼道:“客人,请下!”
众人下车,狄进道:“你们先回家,这租马客很合我心意,接下来出行可以用他的马匹代步,正好也让他认认家门……”
租马客自己当车夫的情况好说,有点像后世的出租车,到地方了给钱便是,但如果仅仅是租马的,就要考虑一个归还和押金问题,所以往往走的是熟客,要在京师有固定住所,租马客才会愿意将自己的马驴骡子租出去。
但林小乙觉得奇怪,即便公子看上了,也该是吩咐他与租马客交谈,为何亲自出面,却听得狄湘灵招呼一声:“走吧!”
到了门前,雷澄不放心地回头看,压低声音悄悄地道:“我们离这么远,不会有事吧?”
“放心!”
狄湘灵微微一笑:“我们去了只能抓人杀人,却不能做其他,佛法也不能劝这些凶恶武僧放下屠刀,唯独六哥儿可以消磨戾气,教化武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