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小花的瞳孔,徐生霎时间会想起这件自己可能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往事。
一次奇遇,让自己多出了两个挚友,让自己看着人命消逝的无常,也让自己更坚定了保护妹妹的决心。这种保护并不是指单纯地保护她的生命安全,更是让她在地下这个残酷的环境中真正做到远离血腥。
曾几何时,他便抱有这样的幻想,他便朝着这个目标奋进,即使自己手上的血已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他也依旧还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也许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爱她。徐生这么想到。
也许是这因为我想给行尸走肉般的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
看着面前许久未见的妹妹,徐生不仅没有丝毫惊喜之情。迷茫,纠结,甚至对自己怀疑的恐惧都如同洪水般突破心房,灌入全身每个角落。
也许这才是答案……
陆河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在世上爬上高位。何强想为自己含冤的父母平反,就算是最善良的徐小花,她也有着想和家人平安生活下去的愿景。
那徐生呢?坐拥称霸拳场的实力,拥有天国皇室才有机会得到的天王之力,他又拥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即使是他之前极力维持的“家庭”的幻想,也不代表他这样的人真正需要家庭的温暖,真正愿意沉浸在家人的怀抱中。
那只是恐惧驱使着的投射机制罢了。
他害怕成为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地下游民,日日聊无生机地活着,几乎难以被归为人的范畴,因此将妹妹打造成自己意志的锚点,用“爱”为接口将自己和那些可耻的家伙划清界限。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思考至此,徐生翻江倒海的内心中更涌现一道无言的悲戚。
是啊,自己和那些堕落的肉块没有本质的区别。以前自己至少还有着名为“爱”的虚伪的薄膜,但如今呢?
徐小花已经死了,自己的妹妹永远离开人世,再可能回来。
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
在昏迷的两个月中,徐生一直这么问着自己,直到自己的思想已经比锈蚀的齿轮还脆弱,他才将这个致命的问题埋藏在心底。像往常以前,欺骗自己这个问题并不存在,抑或是放弃对妹妹的爱,转而寻找下一个锚点?
天空一片灰暗,就在徐生静静伫立,不发一言的同时,远处荒芜的大地上突然出现一道火光。微弱的火光起初并不显眼,但它宛如有着生命一般在大地上四处蜿蜒盘桓,干枯的大地上明明并没有能被点燃的东西,偏偏火势在转瞬间便变得尤为恐怖。徐生察觉身后一阵热浪袭来,转身一看,发现一道熊熊火墙正铺天盖地般袭来。
徐生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转身同时伸手一把握住徐小花的小手。
小手并没有徐生预想中光滑冰凉的感觉,而是灼热得连徐生都一下子缩手。他惊诧地抬起头,眼前的小花身上已经莫名莫名自燃起来,漆黑的火焰从从向外探出,皮肤像是瓷器一般一块块破碎,剥落,最后连同她的整张面皮被焚烧得稀烂。
“嗯……”
徐生闷哼一声,再次睁眼,面前的场景天旋地转,难分上下,像是被在阿鼻炼狱中被火焰包围,又像在深海中承受着万顷海水的压力。
他喘着粗气,视线稳定下来后捂着额头看向四方。
四周再没有荒芜大地,滔天烈焰和徐小花的踪迹,只有银色金属墙壁和一条四五米宽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一侧,有两根带着血迹的军刺半截没入墙中,血已凝固成难看的黑色块。
“这里是……天国的地下基地?”
“正是如此。”
雄劲却不失平稳的男声从过道的另一侧传来。徐生看向那处,一个身材雄壮的中年男性盘腿而坐,双目紧闭,直到自己将目光投向他后他才缓缓睁眼。
钢狮,一个徐生不知其名,却对其印象深刻之人。
不同那次生死之战,钢狮没有身披军装,而是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大褂,腰部用一麻绳绑紧,脚踩木屐,袒胸露乳,亦不像当时剃了个板寸头,而是任由长发披至肩膀处。
“是你。”徐生本能地绷紧肌肉,脚步微动,“我记得我己经把你杀过一次了。”
“若你指的是你脑海中的这个形象的话,没错,你确实这么做了。我不过是在刚刚发现你对这个形象的反应较为强烈,因此才选择以此出现在你面前。”“钢狮”不紧不慢的的回答道,他的语气中不带一丝霸意,更让徐生确信他说的是真的。
“那你是否清楚,我那强烈的反应其实是敌意。”徐生松动筋骨,道:“我可并不介意把这具身体再给粉粹一次。”
地下基地一战,是徐生平生经历过作为凶险的战斗。还未彻底觉醒天王之力的他一人杀败蝠卫,黑刀,***,最终拖着几近极限的身体与钢狮一战,若非在此战中徐生在无意识间取得突破,早已葬身在钢狮那同样并不纯熟的天王之力中。而就算是胜,那也是惨胜,徐生再战后杀死达古伊的一系列动作都可视为他在油尽灯枯状态下的回光返照。而在与钢狮一战中,两人拼的除了战术,技法,力量,更多的亦是杀敌的决心与意志这般抽象的东西,而然说起来抽象,但这些东西仍能确确实实地改变战局。
也因此,即使再度苏醒后徐生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当时,钢狮仍是他遇见过最强最恶的对手。
“钢狮”笑道:“如此做,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说罢,他缓缓起身,双手叠放在腹部,木屐踏在钢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痛苦,空虚,寂寞,却依然有着爱。你在这般绝望的环境中诞生,最终化为了矛盾的集合体,呵……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会被酒神选中了。”
徐生皱起眉头,问道:“你到底是麻本清河,还是酒神?”
“我一直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酒神,但最终,我还是放弃这个追求。因为如此这般并无意义,既然酒神是一切的集合,最终的虚无,那我去探究,去辩证他与我的区别,最后只会得到一个令我失望至极的答案。”“钢狮”面容肃穆,失去了杀气的这具皮囊,宛如求道者般释然,平和。
“酒神到底是什么,为何你一直重复着这个名字。即使在天国神话中,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神的存在。”
“天国的神都是具象化的存在,包括天神之首的天王在内,都属于日神一派。他们本是秩序的化身,在一代代后人艺术的加工下又带有人的七情六欲。他们最终将自身寄托于‘梦’的形态来抵挡着回归虚无的洪流,企图像当初的我一样,将自身拖拽出酒神的身体。”“钢狮”摇着头说道:“你以日神的思维去理解酒神的存在,自然会面对无限的困难。”
“若说是日神是秩序,那么酒神就是日神的反面,代表着混乱和无序?”
“你理解的很快,虽然了解依旧错误,但至少证明你有在认真思考。”“钢狮”像一个大学教授一般耐心说道:“第一,你将顺序搞错了。即使你真的要将酒神和日神理解为对立的两面,那也应该说是‘日神是酒神的反面’。清楚这个区别吗?酒神在前,日神在后,就像我说的,日神是为了抵抗酒神回归虚无的趋势才诞生的有序意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和日神寄托于人类的途径大相径庭,酒神通过‘醉’的媒介来与人沟通,让人理解酒的本质。我的朋友,你有过真正的醉吗?”
“在地下酒是稀缺品,虽然我确实尝过一点。”徐生如实回答道。
“在酒中狂欢,置身于全然醉去的状态,这就是最原始的人类与酒神交融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只可惜,当日神介入后,原本不应带有任何道德偏向的狂欢被横插一脚,原始在狂欢中不再纯粹,而‘醉’也渐渐从人类社会中消失。直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真的能够抵达与酒神交流的境界,不由说是一件可惜的事。”说着,“钢狮”将自己飘散的长发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两颊,“在天国的记载中,我们常能看到关于狂欢习俗的蛛丝马迹。而在联邦的传统中,关于‘醉’的记载又何尝少了。只是他们大多都和日神的‘梦’搅和在一起,最后也只能半真半假地以‘睡’的形式流传下来。而睡又被学者分别为大眠和小眠,后者指正常的物理性睡眠,前者则被视为死亡的另一种说法。但这其实是一种曲解。”
“钢狮”一松手,长发再次披散,“大眠,并非是死,而是生。我们的生命,我们在活着的过程中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眠。”
“而你,我的朋友。”“钢狮”张开双臂,像是将这个天穹揽入怀中,口中的话却只对徐生一人而道。
“你便是在这场梦中沉浸最深的人,一个唯一能和酒神交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