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人之主如何自称?
对本就是倭人的犬上御田锹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此时反而一时间不太能说出口。
他是出使过隋朝的,自是知道圣德太子派遣的第一任遣隋使苏因高(小野妹子)递交国书惹的大隋天子不快,横生是非的事情。
只能说那隋朝大业三年之后,北有突厥之困,高句丽之挫败,内有征调民夫修宫殿大河惹得民怨四起,顾不上倭国的许多事,否则定然很难很难如此放过。
但如今在犬上御田锹面前的中国天子则不然。
不说别的,那颉利可汗他昨日刚见过,堪称是这位中国天子武功最好的说明。
昔日草原扬鞭的共主,如今沦为殿下优伶客,半分气概也无。
而且犬上御田锹也更清楚,如今国内就连对倭国这个称呼的意见都很大。
毕竟如今国内尚学汉文化,皆晓倭奴之义。
但这些话他自然是不能说的,只能一边在心中庆幸还好此前苦劝陛下改了国书上的称呼,一边选择了一个比较讨巧的说法:
“我国之主不敢忘中国天子教诲。”
对倭国和我国这个同音的滑头,李世民不置可否。
同时看着手上国书抬头的“日出处大王致书中国天子无恙”轻轻撇了撇嘴:
竟和裴世清所判断无差。
尤其这个大王的自称还真差点被糊弄过去了。
根据裴世清所说,此“大王”非中原俗语的“大王”,在倭国之地乃是“治天下之王”之意。
而这看着依然顽固的写在帛书上的“日出处”几个字,李世民也隐隐有了猜想,这或许便是倭国后世之名的来源吧。
将这书放在一边,李世民随意的换了个问题:
“使者此来何为?”
犬上御田锹不敢抬头,对这个走流程的问题也对答如流,药师惠日让他背了许多次,因此张口就来:
“寡国小民心慕夏言,此行敬献本土方物,欲求中原天子结邦邻之好。”
随着御田锹的话语被旁边的裴世清翻译,使团的其他人也合力将此行带着的土特产小心翼翼的摆了出来。
简陋的宝刀,怪模怪样的陶器,能看得出手艺之粗劣的织物,以及一些金砂和玉器也都被一一呈了上来。
种种东西,唯有金砂被李世民饶有兴趣的捏起来仔细看了看。
旁边的裴世清经过李世民的“教育”,虽然心中依然有疑惑但暂时还是打算以陛下说的为准,只待过两月亲眼看看那神奇光幕。
此时眼见皇帝的注意力被金砂吸引,再想到后世所说的那倭国地藏之富裕便立即贴心的站过去说明道:
“这金砂冶炼手段粗劣,然其品质尤胜信州所出。”
最近几天裴世清也是不辞辛苦专门走访了不少大匠,为今日做准备。
比如金分麸金、砂金、生金、岩金四种,冶炼极为困难且常伴掺有其他杂矿,唯有剑南道的深山中有片块之金。
但剑南道多深山密林,开采又极为困难。
此时眼见这倭使敬献的金砂,裴世清反倒是有点后悔此前出使倭国时没尽量多的记载倭国见闻了。
李世民很是满意,点点头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
“既是倭王敬献,那便收下。”
随后和蔼可亲的对着惠日道:
“使者既远来,不妨等到七月再东归。”
“藩邻之好自当永固,此般诸事自有鸿胪丞与汝等洽谈。”
说罢便挥挥手示意尔等可以退下了。
直至出了富丽堂皇的太极殿,犬上御田锹依然还有些茫然:
这不对吧?
按道理来说,献上礼物之后,中原天子不是应当回丰厚之礼以示上国之富有四海才对?
怎么如今这唐天子不闻不问便让他们退下了?
此时的犬上御田锹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心疼:为了得到这个出使唐朝的机会,他可是向天皇足足献上了二百两金砂!
这在此时的倭国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但此时竟未得半分回赠?
一旁的惠日倒是丝毫不关心,毕竟就算那唐天子回赠了也和他没一点关系,作为新罗密宗出身的僧人他自始至终的目的都很明确:
借中国之力,开两国之邦交,从而在倭国扩大佛教影响力从而传教,以求获得来世超脱。
某种意义上也确实视金钱如粪土。
因此惠日此时的注意力便是唐天子所说的七月这个时间。
半年后……有何事?
此时的李世民与裴世清一起转入后殿,沿着回廊一边漫步一边聊刚才见闻。
裴世清本以为陛下会怒斥倭国狼子野心不改本性,没想到首先听到的是一叹:
“难怪后辈调侃小国朝贡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更有商贾不法假称使者。”
倭国所献上的那些方物扔到长安的东西市上,除了金银玉石之外,余者恐怕会被商贾当破烂扔掉。
金砂玉石之类,李世民粗略估计其值至多三十万余钱,唐朝若是同样以财物回赠,那自然会远超这个数字以显华夏物力。
但这种行为对两国的邦交真的有好处吗?大唐天子怒斥此举只会肥了邦国勋贵的蠹虫,并不会让彼国小民知大唐之声威。
而且先贤曾有言,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
倭国慕的乃是王化,乃是夏言,而非中原之金财。
因此,热心肠的李世民决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倭国之事,便需世清按照事先之商议,亲自督办了。”李世民交代道。
对此裴世清昂首挺胸义不容辞:
“必不负陛下所托也!”
于是倭使回转驿署的次日,杜如晦便与裴世清联袂敲响了倭使所居的院门。
等到见面后,两人也分别讲清了彼此的来意。
“杜公要与我商谈倭国之事?”
惠日和尚只觉得受宠若惊,但随即便是连连推辞:
“我身入沙门,不属倭国,若谈此事,我可做杜公与犬上使者之间的转译。”
杜如晦笑了,气定神闲道:
“吾欲与法师所谈的,乃是倭国弘佛之事,与俗物无关也。”
惠日和尚曾在长安居住了十几年通晓汉语,因此也听出了眼前这位大官的言外之意。
仅仅犹豫了一瞬,心中便是一片火热,但看着旁边一脸好奇等待翻译的御田锹,心中还是有些踌躇:
“那犬上使者……”
闻言裴世清站了出来道:
“吾乃前隋出使倭国之主官,如今大唐鸿胪寺鸿胪丞裴世清,欲与贵使相谈倭唐友好诸事。”
于是犬上御田锹顿时瞪大了眼睛,因为裴世清这段话他听得明明白白,这位大唐的官员竟懂倭语,且此前出使过倭国!
等等,前隋出使倭国的使者,那不就可能是额田部家主的生父……
惠日眼见这鸿胪寺官员懂倭国土言,而且与犬上使者商谈也算是名正言顺,因此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比了个请的手势:
“杜公,这边尚有一静室,不如移驾此处畅谈佛理。”
御田锹压下了心中暂时的震惊,有点狐疑道:
“惠日药师这是?”
“哦,杜公喜研佛法,如今闻听惠日法师修习新罗佛宗,与我华夏不相同,故来请教。”
闻言御田锹也没起疑,毕竟这帮和尚在倭国时也经常说中国天子对佛都礼让三分,达官贵人无不通晓佛法,此时所见不过是昔日僧人所说的又一次验证罢了。
于是当下两人也寻了个静室,要为中倭两国之友好细细商谈。
只不过直至黄昏时分御田锹方才心事重重的送走了裴世清,等回来之后便看到了惠日和尚跪坐在屋内。
“药师与那大官谈的佛法深浅如何?”
闻言惠日脸上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双眼中有着一股难以察觉的野心之火,嘴角缓缓提了起来:
“唐朝不愧是上国,其官皆通佛法,我亦略有不及也。”
“使者所谈又如何?”
御田锹想起来裴世清的种种许诺,这些许诺当中有房屋有土地有突厥奴甚至还有大唐的官位,何其丰厚!
而且这些许诺的对象皆是他,而非天皇!
于是御田锹心中也有了决断,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所谈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