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把母亲安顿好以后,已经夜半。
抢救室人满为患,这里的人口密度已经接近于墓地……
如此形容,难免唐突。可静安清晰记得为父亲选的墓地,当骨灰盒放入墓穴,用水泥永久封存,照片便是墓志铭。
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亡者的名片……旁边留着母亲的一半位置。
而此刻,她坐在母亲的简易病床边,时不时注视着检测仪器上的数字……
“好冷啊!冷死我了!咳咳咳……怎么没有被子啊……”一个无需扩音器的大嗓门穿过嘈杂的人声,响彻整个儿抢救室。就像巨石投入了本不平静的河面,激起了重重浪花……
静安随即被母亲的大嗓门儿惊醒,对!那是她亲妈独特的声音……
她本能地四下张望,慌忙轻声安抚道:
“我去问过了,被子都被借掉了,没有了……”
毫无悬念,她收到了母亲一个大白眼果子,母亲还是在大声叫喊,与其说是干嚎,不如说是在控诉医院的服务……
可这半夜三更,除了新送进来的病患,其余病人和家属,几乎都在半梦半醒之中,母亲的叫唤,势必干扰其他人……
静安很是不安,尽管因为母亲的性格,她早已养成了唯唯诺诺,与人赔不是的习惯……
这不,她朝右看的时候,对方狠狠把帘子一拉,表示愤怒,轨道和布帘子都发出了刺耳的呻吟……
其实,这都无济于事,布帘子那是对付眼睛的,它对付耳朵,那更象是在掩耳盗铃。
但是,这举动让静安收到了确切的信息,那就是,她母亲惹到人家了,人家很讨厌她母亲的声音。
非常讨厌!
事实上,静安也很讨厌母亲的声音,那音声有男中音的粗犷,却没有那种悦耳,不仅夹杂着女性特有的呱噪,还中气十足,这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雌雄莫辨,却独独脱水般脱掉了美感。
那是炮糙米引爆时的惊心动魄,在静夜中,更是夸张到了致命的分贝。
然,母亲无法选择自己的声带,就如同她无法选择娘胎一样。
这位霸道的母亲从小就强势地控制着他们父女俩。
前年,老父亲解脱了,60多岁,就走完了他厌倦的马拉松。静安每每忆起父亲临终时诡异的微笑,她后背就会觉得莫名地冷……
那是一种妈妈说你冷的冷,似乎那又是一句宿命的诅咒,父亲像是在对自己炫耀:“看!还是我先跑了……”
30多岁的静安是个老姑娘,她遗传了母亲的丰满,只是,比母亲稍稍收敛,她还从先父那里得到了点白,赛雪的白,使得她看起来,貌似“羊脂球”。
当然,她长得含蓄,眼睛不大,却还算水灵,如果能达到正常体重,或许,她的眼睛轮廓还能稍稍得以改观,可母亲的遗传基因是强大的,静安被动接受了那些她很不屑的脂肪和微微上翘的小嘴巴。
那嘴巴也习惯性翘着,虽然遮住了牙齿,可总嘟着嘴,会让人错觉:啥事都在跟自己较劲儿……
静安才想朝左边的病友打招呼呢,却不料另一个巨大的声响遂让她老妈噤了声,好奇地看向邻居……
“我饿死了哇!我饿死了哇……”病床上的白发圆脸男子突然从床上起身,闭着眼睛在大声嚷嚷,双腿还极不安分,想从病床上爬下来……
难不成是梦游?静安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八卦……随即看到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圈主了白发老人……
那是身边陪床的男子,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眼神还有些迷糊,却不得不强行把白发男子制住,柔声安慰:“等一下,马上就有吃的了,等一下,哈……”
见静安母女直愣愣看着他俩,年轻男子羞涩一笑,在看向静安的时候,似乎呆滞了一瞬,随即,就转身继续与白发老人“纠缠”……
静安定定地望着他,对他生起莫名的同情,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比较有男人味儿,也不是他的眼睛很温和,她只是突然分娩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不过,他这么好的样貌,应该是结婚了吧?不会像自己,还是个老姑娘。
原来,静安还有份工作,可自从父亲去世,母亲突然得了哮喘,她就成了母亲的贴身女佣。
没了收入来源,全靠母亲的退休金,而自己距离退休,还遥遥无期,据说,还有可能延迟。
既然生活已经进入了黑暗,再加深一点颜色,也就麻木了。
再愤愤不平,也无济于事不是?小人物的的声音注定会被淹没在鼎沸的潮流里。
交了十来年的养老金也不可能贸然中断,生活似乎变得有些尴尬,母女的关系也让她更处于劣势。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不是仅适合于夫妻之间,在共同生活的同伴,乃至共同接触的群体之间,这个奇怪的规律还是在发生着致命的作用,越排斥,反作用力越大。
大概是母亲叫累了,亦或者是,发现一个比她更能作的人,她再也没法子刷存在感了,只得悻悻躺下,静静地躺在床上刷手机……
而静安却趴在床边,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病人有时候总是比正常人体力更充沛,他们在发泄自己愤怒的时候,往往都已忘了自己的病痛,似乎只有怒吼,才能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出去……
她只想在母亲没有掀起再一次怒潮的时候,偷偷休息一下。
睡着……睡着……她红嘟嘟的小嘴半张着,浓密的眼睫毛也不停在抖动,这些都不是特别勾人的,重点在于,她身后一大截白花花的腰全部跑出了她的短装,细细嫩嫩的肌肤裸露在了空气,日光灯照抚摸着它们,让它们显得更白、更亮。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静安又迎来了母亲又一次的呼嚎……
如果寒号鸟是这样的嗓门,它一定会比过街老鼠更容易招致毒手,可这嗓门太熟悉了,除了母亲,她真不知道地球上还有哪一种生物会有这么独特的声音?
她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头,却见母亲正恶狠狠看着左边那个年轻男子,嘴里却还是重复着刚才的台词:“好冷啊!冷死我了!怎么没有被子啊!咳咳咳……”
静安莫名其妙地顺着母亲的视线看向男子,却见他目光躲闪,脸刷得一下红到俩耳根,而旁边吵闹的白发老人已经安静了下来……
迷糊间,静安还是定定地望着这个莫名其妙脸红的男人,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被不安和羞愧囚禁?
母亲鬼鬼祟祟地朝她招招手,她看着母亲脖子上挂的黑色背包,紧贴在胸前,特别像一块迷你小黑板。她老这么挂着,应该很不舒服吧?
静安乖乖地听从母亲的召唤,凑上前去,却听得母亲用气声说道:“把衣服拉拉好,全露出来了……”说完还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腰。
被母亲这么一提醒,她大概是明白了男子闪躲的目光,本能地提了提裤子,拽了拽衣服,别扭地说道:“妈,我再去问一下护士,看能不能借到被子。”
“嗯!”母亲从鼻孔里懒懒地发了一个声音,重重地躺了下去,由于身型沉重,病床忍不住呻吟。她似乎感受到了床的轻颤,遂换了个姿势,眼睛瞪着天花板,却不再看手机了。
静安还是无功而返,她朝母亲无奈地耸了耸肩,看着母亲满是黑斑的脸似乎更黑了,小短腿想做个二郎腿地动作,似乎也因水肿,没做成。
由于不满,她又扯开了嗓子,继续喊叫:“好冷啊!冷死我了!咳咳咳……怎么没有被子啊!”
静安僵在那里,她不敢回应那道同情的目光,她怕自己接过那个眼神,会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她不需要眼泪,眼泪除了带来疲惫和沮丧,并没有实际意义。
她宁可接受抢救室所有人愤怒地眼神,那种负重的屈辱,至少已经让她具有免疫力了。
她自是知道,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她们母女早就倒在血泊里了,而且,医生也一定袖手旁观,决不会施以援手。
数次折腾以后,静安不知道天是怎么亮的,她被母亲的脚踢醒,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腰,还好,露出的不多,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左面的男子,却见他靠在床上睡得正香……
遂松了一口气,静安知道,这男人定是累惨了,这一晚上,他父亲(从打针的医生询问病情获悉的)和她母亲,在抢救室此起彼伏,真的是演足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
静安趁母亲安静的时候,再次偷眼看向熟睡的男子,见他紧蹙的浓眉终于得以舒展,隐约传来轻轻的鼾声,原来,男子熟睡的容颜是这般迷人……
“去买早饭!”静安的小腿肚又迎来母亲临门一脚。
她抬眼看了看母亲,母亲遂从挂脖子上的黑包里掏出一张百元毛爷爷,大声娇嗔道:“拿去!”
对!每次母亲从包里掏钱的时候,都异常自豪,对父亲也是这个声音,父亲走了,就把这个习惯甩给了她。
静安总是会错觉,如果自己每天刮胡子,母亲是不是还会把她当成死去的老伴儿?
静安接过钱,低着头就朝病房外面走去,等她转了一圈回来,她发现,年轻男子身边又坐了一位白发女子,大概是他母亲吧?
她走到自己母亲跟前:“早饭摊子还没出来呢!大概要6点以后才会有。”
“哼!”母亲朝右重重一个翻身,屁股对着她,表示不满。
静安便坐了下来,却见白发老人凑近问道:“你妈妈?”
“嗯!”
“我看着长得有点像,可态度却又不像!”
“呵呵!”
“我家老头子可怜啊!8年前出了场车祸,脑子撞出毛病了,说是什么狂躁症……唉!我苦命啊!去年才乳癌开刀……我儿子能干啊……孝顺啊……”
静安虽然也不是很想听别人的故事,老人嘴里能干的儿子距离她也很遥远,可这老人的声音很温柔,如果老妈的声音能有一半的和谐,或许,自己的小心脏会轻松一些。
“你儿子这么好,结婚了吗?”这么突谔的声音,静安差一点儿以为是自己心里的话一不小心跳出来了。
可,这声音太熟悉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起身,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
“……”白发老人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问题,顿了一下,而后,像是被侮辱了一般,红着脸怼道:
“怎么会没有结婚呢?孩子都生了俩了!”
老人羞愤地看着母亲的时候,静安觉得自己该找个地洞钻一下,可没地儿跑,只得红着脸,低头认罪……她特别担心别人会问:“姑娘,你结婚了吗?”
“我饿死了哇!我饿死了哇……”还好,床上的病人及时解了围,他妻子慌忙撇开她,又去忙早饭了……
“阿伟,你去吃早饭吧!”老人一边喂老人白粥,一边对儿子说道。
静安感受到那道目光还在看着她,可两个孩子就是道鸿沟,她不敢逾越……
待阿伟走过她身边,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他也在看他,像是被现场抓奸一样,静安慌忙低下头看手机……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静安才真正看清了手机的内容,慌乱间,按到了拍照功能……
估摸着或许也能去买早饭了,但她又怕人误会,就没好意思跟在他后面,就呆呆地看着那位一个劲儿喊饿的老人……
只见他才匆匆吃了两口粥,就“噗噗噗……”朝外边吐出来,再塞进他嘴里,他忙直摇头……
见他妻子有些手忙脚乱,刚想上前帮忙,却听得母亲嘹亮的嗓门:“快去买早饭!”
又挨了一脚,静安只得匆匆跑出去,她跑得很快,有个念头一直在不断冒出来,又被她压下去,再冒出来……
“你也来买早饭?这荠菜包味道还不错!”这是那男子第一句话,静安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他这是在与自己搭讪,也终于不再把一直强压的念头深埋,好久没有遇到春天了,哪怕只是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捂在手里也会感到温暖……
她抬起头,羞涩一笑:“是吗?我试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