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端话未说完,就见张仪正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打断他的话:“少管闲事,有空不如多在父王跟前卖卖好。什么武家表哥,他与你可半点亲都没有。”言罢将礼单往拜匣里一扔,示意身边小厮抱起拜匣扬长而去,只留了半屋子奢靡的龙涎香味儿。
瞧这话说得,言下之意便是,你就是小妾养的,千万别把自己当盘菜。张仪端再好的涵养也给气了个半死,半天才喘过气来,铁青着脸将牙磨了又磨,却也无可奈何。张仪正话虽说得难听,却还是实话。只因这府中,他的亲娘再受宠也还只是个受宠的侧妃,这侧妃在外人面前还可以装装,但在正妃面前实在是天和地比。而他再能干也不过就是能搏个好些的封爵,至于其他,有前头两位能文能武,备受父王倚重的大哥、二哥在,还有这个投了金胎,活得自在肆意,莫名受宠的三混账在,就什么都轮不到他。他再在外人面前讨好卖乖都不起作用,还不如在父王面前老老实实扮个孝顺儿子能得些实惠。
张仪端想明白这个道理,蔫巴巴地转身朝他亲娘宣侧妃的院子走去。才到院门前,就听见有人怪腔怪调、不住口地说着吉祥话或是诵诗,伴随着年轻女孩子银铃般清脆的说话声,宣侧妃的笑声不停。
张仪端便住了脚步,招手叫看院门的婆子过去,问道:“谁在里面?”
婆子忙道:“回四爷的话,是冯家大娘子来了。”
原来是冯宝儿。这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在,张仪端的眼睛亮了起来,潇洒地掸掸袍角,悠然自得地朝着里面走去。但见廊下花团锦簇的一群女子,永远都是盛装的宣侧妃将一柄翠玉柄花鸟纨扇掩去了半边精致的脸庞正开怀大笑,穿着十二幅石榴罗裙,碧色宽袖衫子的冯宝儿粉面桃腮,眉眼灵动,正举着把长柄银勺子在逗弄廊下挂着的一架色彩艳丽的鹦鹉。
原来适才那怪腔怪调的说话声便是这鹦鹉发出来的,它每说一句吉祥话,或是背一句诗词,冯宝儿便将银勺子里的干果子喂它一颗。也不知那鹦鹉是被饿了多久,此时便似个饿死鬼般的拿出浑身解数,翻来覆去不停地说,不停地讨要吃食,逗得一院子的女人花枝乱颤。
这宣侧妃院子里之前并无这鹦鹉,可见是冯宝儿带了来讨好宣侧妃的,这手腕和心思也真不错。张仪端轻咳一声,笑声便停了,宣侧妃看到是他,脸上的神色越发欢喜,朝他招手道:“四郎,快来瞧瞧宝儿孝敬我的这架鹦鹉,怪讨人喜欢的,难为她调弄了那么久。”
说话间,冯宝儿已经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对着张仪端盈盈拜了下去:“宝儿见过表哥。”
难为一个将门老粗家能把姑娘养成这般风流标致模样,张仪端的眼神不露痕迹地在冯宝儿脸上身上一溜,暗赞了一声后,笑眯眯地虚扶一把:“自家人,何需如此客气。”又亲热地道:“表妹怎么有空过来?姨母、姨父可好?”
冯宝儿笑道:“多谢表哥挂念,家父母都好,就是母亲挂念姨妈啦,只是她家务缠身,要伺奉祖母,不好常来,所以我便替她走这一趟。”
“表妹难得过来,可要玩得开心点才是。”张仪端笑笑,回头问宣侧妃:“母亲这里可有冰碗?”
宣侧妃奇道:“今儿虽晴了,却不是太热。你刚才不是听王妃安排去替你三哥待客了么?又不曾骑得马出过门,好好儿的你吃什么冰碗?没得寒了肠胃。”
“正是要败败火。”张仪端摇摇头,欲言又止。
宣侧妃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许家的人对你无礼?”
“那倒不是。”张仪端见冯宝儿虽还是一副温文端秀的模样,睫毛却是连着快速搧了好几下,便晓得已经引起她的注意了,心中暗笑不已,半遮半掩地道:“许家三爷才名在外,为人也是再端秀风雅不过,守的君子之礼,又是登门拜谢,如何会对孩儿无礼?”
既然不是许家人无礼,那还会有谁?宣侧妃仔细一想,便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便不再追问,悻悻然地摇着纨扇“哼”了一声,满肚子的邪火当着冯宝儿不好说出来,便只道:“听说这位许家三爷是个瘸腿的?”
“腿脚是有些不方便,真是可惜了,长得一表人才,风度学识都是绝顶的。”张仪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冯宝儿的神色,见她先是沉思,随即恍然大悟,然后一眼的怅然和不甘,便晓得她已是上钩,便又状似无意地道:“三哥也真是的,分明自己在家,却偏要寻了借口避着,等人家才走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出来看人家送了他些什么谢礼。”笑了一回,又道:“从前还真不知道他竟是个害羞的人。”
更不晓得他还是个会仗义而为的人,多半又是使坏呢。宣侧妃把这句话隐在心里,笑而不语,眼神深邃起来。
冯宝儿虽然坐得稳稳当当的,握着扇柄的手指关节却发了白,只盼张仪端能再多说些这事儿才好。张仪端却偏不说了,换了个话题问她:“表妹适才可往王妃那边去请过安?”
冯宝儿挤出一丝笑来,有些干涩地道:“去了的,是姨妈领着去的。”
张仪端别有深意地道:“王妃是个和蔼的性子,最是喜欢知礼明理,大方爱笑,能干有才的小姑娘。前些日子我还听她赞过表妹呢。”
冯宝儿的眼睛亮了几分,半垂了头将扇子摇了摇,羞涩一笑,低声道:“多是看在姨妈的面上罢了。”
张仪端道:“表妹本就是一等一的人才家世,又何必妄自菲薄?”
宣侧妃捏着扇子,若有所思地在张仪端和冯宝儿的身上来回看了一遍,笑道:“你表妹最是懂礼,也送了王妃一只鹦鹉,那鹦鹉还是雪白的,我这辈子就见过这么一只,也是伶俐得紧,王妃见了实在喜欢呢,把她夸了又夸的。”
冯宝儿的脸一红,窘迫地将扇柄捏了又捏,小声解释道:“其实是祖母的意思。那只鹦鹉是人家调教好了孝敬她老人家的,姨母这只却是我亲自挑选,亲手调教近两年的。”
宣侧妃一笑,轻轻拍拍她的手,带了几分亲热嗔怪道:“瞧你这孩子,巴巴儿地解释什么?王妃身份高贵,好东西当然要先紧着她来才是正理。难道我会不依?我们乃是至亲骨肉,你便是空着手上门来,我也不会不疼你,只有欢喜的。”
冯宝儿闻言,臊得脸上的红色迅速蔓延到了耳朵根,坐立不安,可怜兮兮地看向张仪端,试图向他求助。
张仪端看得明白,却是不想理睬她,只顾低头闷声喝茶。虽则他知道冯家的做法无可指摘,毕竟正妃的身份地位本就比侧妃高贵得多,且冯家还带着另外的目的——不独是长辈想撮合冯宝儿与那混账东西,便是冯宝儿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对那吃喝玩乐无不精通的混账青眼有加。但只要一想到,那正妃是他春风得意,地位牢固的嫡母,那侧妃是他永远低人一等的亲娘,而冯家这边本是他母子的亲戚,有力的外援,可他的亲姨母和亲表妹却看不上他,只顾巴巴儿地去补贴一个除了脸蛋好看以外一无是处的混账东西,他心里就十分不舒坦。
冯宝儿善于察言观色,见他这样作态,自然晓得自己得罪了人。于是十分后悔,心想自己干嘛做这种蠢事,非得都送鹦鹉?早知如此,便送康王正妃白鹦鹉,自己的姨妈一只可爱的小狗或是小猫不是就错开了么?但现下也没地儿找后悔药吃,便红了眼圈,要哭似地低了头,手指微颤着也去端茶喝。
宣侧妃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起身入内更衣。
张仪端这才轻声道:“表妹莫怪,我娘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便是我也经常莫名吃她挂落。”
冯宝儿见他肯安慰自己,赶紧跟道:“表哥说哪里话,都是我蠢笨不会做事。”说着滴下两滴晶莹的泪来,声情并茂地道:“我娘常同我说姨妈待我们姐弟好,要我好生孝敬姨妈,可我尽做些傻事儿……”因见张仪端并不接她的话头,便收了泪关心地道:“姨妈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若是我帮得上忙,表哥只管直言。”
张仪端蹙了眉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寂寞,没人说话罢了。二姐姐嫁得远,不能陪她说话,小五不懂事又还要读书,我则经常在外办差,总是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表妹若能经常来陪她说话,倒是比什么都要好。我已是许久不曾听见她似今日这般笑得开心了。”
冯宝儿收了戚色,正色道:“若能经常在姨妈膝下承欢,我是求之不得。但我一个女孩儿家,不好经常出门。且姨妈虽慈爱,王府门第却高贵,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这话有几分意思。张仪端叹道:“也是。为难你了。”不等冯宝儿开口,便转了话头,故作轻松地笑道:“说起来,昨日有桩子好玩的事儿。”遂将昨日张仪正自斧头下救了冒氏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带了几分玩味道:“如今家里都在笑,三哥自香积寺回来后就有些怪,经常往武家跑不说,还常在有几条街上来回溜达,我们私底下还在开玩笑说他的魂儿是不是给人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