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该下雨的时节,便自然有一场雨。
少梁城的那场雨,是辰时开始下的,雨势最开始不大,可是之后,几乎是每一刻钟之后,雨便要大上一些,过了晌午,便已经是倾盆大雨,即便是撑伞都几乎是撑不住了,雨水太过猛烈,很快便能将油纸伞给直接打破。
所以街道上已经没了行人。
在少梁城东边的一座别院里,有个老人在屋檐下看雨。
在他身侧候着两个一身甲胄的中年将领。
只是都静立在此,没有说话。
雨水太大,甚至于就是站在屋檐下,两位中年将领的甲胄上都已经有了好些雨珠,老人的衣摆更是已经湿润。
只是这个老人没有半点在意,看着远方,好像是在等人。
半刻钟之后,院子外来了另外一个黑袍的中年男人。
他浑身湿透了,来到这里之后,却没有急着换衣物,而是在那老人身侧站定,片刻之后便开口说道:“都准备好了。”
老人没有转头,只是说道:“他心思缜密,要万分小心,若是出了事情,前功尽弃不说,送了命,谁也不划算。”
那中年男人点头,“今日雨大,正是好时机。”
老人看着场雨,也是点头,然后便让那两位穿着甲胄的将军出门。
“等一个时辰,便去宫门,里面自然有人开门,之后冲进皇帝寝宫,先杀他,之后把控皇城。”
要求简单,三言两语便已经说清楚了。
那两位将军出门之后,老人这才扭头看着这个中年男人,说了句坐。
后者坐下之后,不发一言。
大概是有些紧张的缘故。
老人瞥了他一眼,直白说道:“他的皇位本来就是从先帝手里拿过来的,说不上正统,你去拿回来,名正言顺。”
那中年男人有些犹豫,然后问道:“我这么做,不见得会被人接受。”
“不一样的。”老人看着雨势感叹道:“他身体里没有皇族的血,你有,你的母后是先帝的公主,你身体里是有皇族血液的,你把皇位拿回来,名正言顺!”
中年男人眉头微皱,“可是他有好几个儿子,以后他们来对付我,怎么办?”
老人理所当然的说道:“继承大位之后,这些皇子,可以贬可以囚也可以杀。”
为君者,自古以来,便是无情两字,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中年男人明显还有些犹豫,但是很快便面无表情,显然是那皇位对于他的吸引要远远胜过别的东西。
老人仰头看着外面的雨,轻声道:“等着吧。”
……
……
大雨磅礴,这天地之间除去雨声之外,当真是听不到些别的声音了。
皇宫里的太监宫女除去今日还在皇帝寝宫当差的,其余的,都已经放了半日假。
皇宫这个时候其实显得有些冷清。
那位大周的皇帝陛下也坐在屋檐下,身侧有好几个太监陪着。
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太监,也已经是满头白发。
姓谢不姓姬的大周皇帝虽说并没有太老,但是花白的头发显得很是颓败,整个人看着没有什么精神,身体枯瘦,看起来是不久便要离开人间的样子。
这自古以来,做皇帝的都活不长,这个年纪的大周皇帝,已经差不多真的是该离开人间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位大周皇帝离开人间之后,之后的大周会不会继续动荡。
在他在位的这么多年里,整个大周并没有出现半点问题,国泰民安,便是说的是他治理下的大周了。
只是这样的光景还能维持多久,没有人能保证了。
看了半天雨势,那位已经看起来老态龙钟的大周皇帝忽然唤来身侧一直候着的小太监,低声说道:“去问问,六皇子怎么还不来。”
小太监一惊,随即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颤颤巍巍的说道:“陛下,您忘了,六皇子之前因为谋逆,已经被发往边关了,没有陛下的旨意,六皇子怎么能来少梁城?”
大周皇帝嗯了一声,然后自嘲一笑,“朕是
忘了,老六当年谋乱,已经被朕发往边关了。”
小太监跪在地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可很快大周皇帝便说道:“可是他怎么又和你见上面了?”
本来声音不高,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偏偏天上又打了声雷,让那小太监脸色煞白,不知道是被雷吓的,还是被大周皇帝这句话吓得。
大周皇帝看着他,轻声说道:“老六许了你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那个小太监哪怕一眼,只是一直在看向远处。
那个老太监已经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来过去了,朝堂之上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大臣知道了这位皇帝陛下的手腕,现在竟然在皇帝陛下最后的日子里,六皇子又要作乱,这一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也不知道有这场大雨能不能冲去那些鲜血。
即便是能够冲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让这皇宫一如当初了。
两句话之后,小太监便已经被人拿下,大周皇帝却是根本都没有看这边,只是抬眼看向了某处。
老太监走过来不知道和大周皇帝说了些什么,后者微微点头,这一次没说留谁一条命的事情。
老太监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陛下当真如此吗?”
谢应自从成为大周皇帝之后,这些年很少杀人,即便是犯了大罪的臣子,能够赦免便一定是赦免了。
大多都是流放而已。
六皇子之前那一次谋乱,他也都赦免了,这一次却下了要杀人的命令,老太监担心他自己过不去,便想要劝一劝,也是给皇帝陛下一个台阶下。
他能够在皇帝陛下身边服侍这么多年,自然而然是能够审时度势的。
要不然也不会真的活到如今,都还能身处此地。
只是这一次,谢应很坚决,点头之后,也不多言。
老太监退了出去,很快便走入雨幕之中,既然打伞遮不住雨,那还打什么?
有些事情拦不下,那还拦什么?
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在老太监离去之后,谢应便准备站起身来,但是这个时候却看到远处有伞来。
前后两把伞,走在前面的那一把伞,被雨水冲刷的都拿不住,伞下是个瘦弱的男子,而走在后面的那一位,则是至始至终都在伞面下。
看不清面容,只知道那人穿了一身白袍。
就在雨幕里。
有侍卫已经发现,当即便怒喝道:“何人敢擅闯皇宫?”
走在前面的那个瘦弱男子一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然朝着前面便跑了过来。
这个时候,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便要出手,却听到那位皇帝陛下摇头,“住手。”
两位侍卫停下要出手的打算,只是也一直看着前面,要时时刻刻护着那位大周皇帝。
瘦弱男子跑到屋檐下,很快便收了雨伞,看了一眼这个穿着龙袍的老人,想着这位就应该是大周皇帝了,就对他笑了笑。
谢应神情不变,却只是看着雨里的那把伞。
那一袭白袍总算是快来到他面前。
走到屋檐下,收伞之后露出面容。
谢应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笑了起来,“李扶摇,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都没老。”
李扶摇站在屋檐下,看了一眼远处的檐角,“我想了想,觉得你快死了,便想要来看看你。”
这是很过分的话,但是在谢应听来,也觉得没什么,他本来就是要死了,这一点没有半点问题。
李扶摇说道:“你宫里有一场叛乱,搞得定吗?”
谢应点头,然后感慨道:“你来得本来就不是时候。”
李扶摇说道:“见过了你最后一面,我便要去别的地方,我有件事想不清楚,想要到处去看看。”
谢应点头,然后说道:“我在少梁城也时常听到你的事情,你现在应该是登楼境了,之后便要成为那些云里的圣人,现在再说你是我的朋友,我都有些说不过去。”
谢应对李扶摇,没有自称朕。
他们是朋友,本来就该这样。
说着话,就有太监搬来了椅子,李
扶摇一屁股坐下去,看了眼正在下的这场雨,想了片刻,笑着说道:“现在还能看见了,再过个数百年,整个人间,只怕没几个人认识了。”
过个几百年。
沧海桑田。
说得有些淡然,但更多的是无奈。
谢应说道:“当年你练剑是为了回到洛阳城报仇,那后来呢,你练剑又是为了什么?”
李扶摇坦白道:“后来练剑,是因为喜欢的姑娘她爹非要我成为沧海才肯把闺女嫁给我,只不过后来练着练着也发现事情其实不是这么样的,即便是当初,也不全部是为了报仇。”
是的,当初老祖宗在他下山之前给他说了那么些话,他练剑就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了,那会儿又想过之后要上沉斜山一趟,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不是因为害怕叶笙歌,而是后面他才明白,其实梁亦也不是什么恶人。
即便他站在道门中,对剑山,也全然不是那么恶。
当然,这和梁亦之间的一战,李扶摇会在成为沧海之后,去找他。
谢应说道:“还不错。”
李扶摇点点头,不过随即说道:“你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不错,放在之前我爹给我讲的故事里,便是最好了。”
当初李父给李扶摇讲的那些故事里,要是出现一个谢应这样的,不仅家世显赫,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位将军,之后更是迎娶了公主,成为了大周的皇帝。
只怕是讲给旁人听,旁人都不会相信。
但是这些事情,又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李扶摇笑了笑。
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
谢应不再说话,他现在在等,在等老太监的消息,六皇子谋乱,他早已经知道,并且已经做了布置,之后便是清洗,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免不得伤心一番,本来都是他的儿子。
李扶摇看过宫廷争斗,但是不多。
此刻也不会说些什么。
谢应感慨道:“像是你这样也好,不用经历太多抉择。”
李扶摇没说话。
一直站着的刘衫却有些腿麻了,开始敲打着自己的双腿。
谢应这才注意到这个瘦弱男子,“你徒弟?”
李扶摇摇头笑道:“之前问他要不要学剑,他拒绝我,现在就算是他求我,八成我也不答应他了。只不过他对练刀或许更有兴趣一些,只是所有练刀的高手里,都跟我不熟。”
那些用刀的沧海,山河这边只有一位陈酒,虽然他是程雨声的师伯,但说起来,还真和他不俗。
至于妖土的那两位,平南妖君和西山妖君,和李扶摇没有半点关系。
怎么都扯不到一起。
刘衫嘿嘿一笑,他本来就没有想要变成什么厉害的修士,所以一点都上心。
李扶摇也知道,所以不在这个事情上纠结下去,只是看了一眼远处,便站起身来。
见过了谢应,他要去寻剑了。
当初洗师叔下山去拦观主之前,便对李扶摇说过之后要去寻那柄藏鱼剑。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扶摇一直都没有时间,现在有了好些时间,自然是要去找一找的。
谢应也没有说什么,他们之间本来也都没有了什么好聊的,还是朋友,但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真的没有任何的关联了。
很正常。
谢应说道:“你应该会觉得我这样过着很无趣,毕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会想着要杀我。”
李扶摇说道:“我没有儿子,我感受不到。”
这本来是个玩笑话,但是说出来的时候,李扶摇自己觉得有些古怪。
要是不练剑,这会儿他可能不仅是有儿子,还可能有孙子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扭头看了一眼谢应,说了句走了。
谢应嗯了一声。
然后李扶摇看了一眼刘衫,刘衫犹豫片刻,带着些苦意说道:“李先生,能不能等会儿?”
李扶摇疑惑道:“为什么?”
刘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湿透了的衣衫,然后很是无奈的说道:“你看这雨,这么大,怎么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