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一楼的忽然明亮,让两位守楼人蓦然大惊,不过还没等他们觉得奇怪,那忽然明亮起来的藏书阁便又迸发出一道绚烂光彩。
好似在黑夜里生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彩虹。
不过这一道亮光转瞬即逝。
枯坐在地板上的李扶摇怔怔出神,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上内容已经被他读完。
内视灵府,剑气充盈,而且充盈程度比起之前,要更上一层楼。
剑气境和青丝境这之间的那道门槛,被他一跃而过。
他现如今已经是青丝境的剑士了。
李扶摇神色复杂的低头看向这本书。
已经不复之前那般剑气凌厉,上面仅剩下些字句而已。
看起来无神,再无生气。
李扶摇一抹额头的汗珠,就想着要把这本书放回原处,可伸手之时,偏偏又看着眼前出现了一团光亮。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拿着一盏灯火昏黄的油灯,就坐在他身前。
李扶摇记得,黄昏时分,这藏书阁的两位守楼人是来给他送过一盏油灯的,只不过后来他埋头于这本书中,也就没有理会,后来更是亲手将他给吹熄了,现如今老人手里拿着的那一盏,应当就是之前送过来的那一盏。
老人笑着摇头,“既然都已经上面剑意剑气都尽数没了,放回去又有何益,你要是不嫌弃就带下山去,上面那些个诗句,依着我这个老头子来看,其实还是不错的,特别是有一句‘海畔尖山似剑?,秋来处处割愁肠’即便是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老头子来看,都是上乘诗句啊,我原本以为这世上的读书人,能写出这般意气十足的不多,也就李昌谷那句‘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是夺魁之作,可之后才发现你们这些剑士啊,要是愿意写诗,造诣也低不了,毕竟本事都不小,心气也高,比这些个迂腐读书人要强上实在太多。”
李扶摇悚然一惊,低声问道:“老先生也认识李昌谷先生?”
这位仙岩书院的老祖笑道:“如何认不得,当年在京口山上,我和他把酒作诗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只不过这家伙性子犟得很,之后被学宫囚于摘星楼,这一算,差不多百余年了,这一百多年,我去见过他一次,差点被打得半死,后来我一想,算了。见不见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死不了,我距离老死也有好几百年的光景,迟早有机会。”
李昌谷被困于摘星楼这件事,李扶摇其实一知半解,虽说知道一些,但实际上并不知道其中真相,不过现如今看样子这位老祖也没有想要详细解释的想法,李扶摇也就不去问,他只是拿着手里那本书,问道:“老先生,这本书是何人书写,可否告知?”
仙岩老祖看着李扶摇,想了想,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不真切到底是谁写的,你们这些剑士,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物,到底是谁,我也说不清楚,说实在话,我也看过这本书,只是跟你看的方法不一样,我还想问问你,这朝入朝暮,暮时入春秋的事情,你们剑士当中,有人成过?”
李扶摇苦笑道:“不瞒老先生,不曾听过,不曾见过,即便是那位朝剑仙,只怕也从未如此过。”
仙岩老祖皱了皱眉头,“一朝顿悟这种事,西方佛土的那群和尚倒是做过,咱们这边的读书人也没有听说过,至于那梁溪的牛鼻子道士,更是没有听闻过,你们剑士的路子本来就要难走些,还走得如此快,还真是天理难容啊。”李扶摇苦笑不语,从这位老先生的一番言语,其实猜测出他的身份本来就不难,只是等真见到了这位仙岩老祖,李扶摇又觉得有些话不说又不是个滋味,因此一时之间,李扶摇如鲠在喉,显得极为难受。
仙岩老祖呵呵笑道:“是想着说刘梅远那混小子下山所犯得那档子事吧?”
李扶摇欲言又止。
仙岩老祖喟然叹道:“这混小子小的时候上山便惹了不少事情,不过我念他身世可怜便很少惩戒,只不过这趟下山便闯下如此大祸,我已经将他的腿打断了一条,关在静思阁了,至于之后,那苦命女子肚子的孩子若是有希望上山,便让他上山来,上不了山也不是大事,便让他在书院读书也行,那女子和他之间的事情,书院本来不该管,也懒得去操心,也只得这样了,但是那女子只要上山来说上一句要惩戒刘梅远,书院用院规惩处,本来就没有半点问题。这些话我不单单与你说,我之后也要把话传到洛阳城去,如何抉择,都交给那女子。”
李扶摇点头,想起一事,拱手作揖道:“晚辈多谢老先生。”
李扶摇没有直白开口,但不管是怎么看,这位仙岩老祖都该知道是因为何事。
仙岩老祖把手中油灯递给李扶摇,轻声道:“与你为善,除去洛阳城的关系之外,还因为你和我某位故人有些关系,当然,这层关系对你来说微乎其微,你也不必如何去思索,说到底,小崖山上,还都是些读书人,做学问是第一位的,山下的那些东西,这些读书人都不太懂,我也不愿意他们掺和进去,所以就当结下一个善缘,之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能够帮衬一把那就帮衬一把,要是不能,也不必介怀,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李扶摇接过来油灯,有些失神,看着摇曳灯火,默然不语。
仙岩老祖站起身,伸了伸腰,笑道:“你入藏书阁,没有往二楼三楼去,便足以说明本心不贪,因此你能有今日观书破青丝也是你自己抓到的,说是要谢谁,倒是不如谢谢你自己。”
李扶摇笑着点头,没有说话。
仙岩老祖领着李扶摇在一楼的书架前闲逛,一边走一边说道:“既然已经入了青丝,等到天亮之后就可以下山去了,你的事情,其实洛阳城已经传讯来说的很清楚了,要往北走,要去妖土,剑士去妖土磨砺剑道,自古有之,不过你这个境界,走上妖土,还为时尚早,怎么也得踏入太清境之后才行,到时候藏得深一点,朝暮境的修士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朝暮境的修士说多不多,说上不少,但妖土那边比起咱们这座山河,只多不少。这倒不是说妖土实力要强于山河,只是说相比较于山河之中的那些个修士更喜欢在山上清修,不显于世之外,妖土那边要更寻常一些。”
李扶摇沉声道:“我会尽量在踏足太清境之后再往妖土去,步子尽可能慢些,走得更稳一些。”
仙岩老祖赞许点头,“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们这剑士一脉的任何一位,但光是朝青秋一个人,便足以让我竖起大拇指了,当然,整座山河,乃至于整个世间,都没有任何一个剑士之外的人希望你们剑士一脉出现第二个朝青秋,第三个朝青秋,不然这个世间又要乱喽。”
仙岩老祖这句话里有深意,李扶摇听得出来,于是他轻轻点头,由衷说道:“多谢前辈提醒。”
这世间的事情,本来就没有那么简单,眼前看到的东西都不一定是真实的,更妄论正确与否,纷乱的世间,说到底,也只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去仔细看一看,运气好一些,能有人提点几分,运气不好,那就全靠着自己一个人摸索。
仙岩老祖和他闲聊时分看似不长,但一晃眼便已经是天明,仙岩老祖看了看天色之后,便笑着离去,李扶摇若有所思,收起那本诗稿,走出藏书阁,那位女院长宁映雪还站在藏书阁外的空地上,看着李扶摇走出来之后,宁映雪淡淡的说了句恭喜。
李扶摇点头还礼。
宁映雪说了一声跟我来便独自往前走去,李扶摇有些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清晨时分,书院里书声琅琅,不管是学有所成的修士还是本来就只是为了求学的读书人,在清晨都要在各自学堂大声朗诵圣贤文章,有些个圣贤早已经作古,若是放在其余书院,是肯定不会再让门下学子如此朗诵的,只不过仙岩书院早就以一心埋头做学问作为根本,朗诵内容,只看道理深浅,不看所著者的地位高低,若是仔细去听,肯定也还能听见好些不是圣人所著的文章内容,仍旧一样在书院上空飘荡。
李扶摇读的圣贤书远远比不起这些读书人,因此听到的内容大多都不知道出处,倒是宁映雪偶有讲解,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深入阐述,她领着李扶摇走过一栋栋学舍,来到一间不大的木屋之前。
李扶摇很快便闻到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抬头一看,这间不大的木屋上方的牌匾上还真有一个酒字。
宁映雪推门而入,看着还呆立在门外的李扶摇,不解问道:“不喝酒?”
李扶摇一怔,哭笑不得。
宁映雪不再管他,径直走进去之后抱着一坛子酒出来,外带了两个酒碗,就放在木屋外的木桌上。
“他们喝酒总是自持身份,用酒杯,我不喜欢,要喝酒就要喝个痛快,用酒碗多好。”
宁映雪看着李扶摇,狐疑道:“你也是那种滴酒不沾的家伙?”
李扶摇无奈走到她身前坐下,想了想,“酒要喝,但喝不了多少。”
宁映雪点点头,没有过多废话,只是给自己倒上一碗之后,便把酒坛子往李扶摇那边推了一推,没有管他,自己喝了一口。
看到这幅场景,李扶摇有些出神,之前遇到喜欢喝酒的姑娘还是在周国境内遇见的那位姑娘陆小婉,不过她身为女镖师,喜欢喝酒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倒是这位宁院长,身为书院院长,看起来一身侠气要多过书生气息很多。
宁映雪喝完自己的那一碗酒的时候,看见李扶摇只是给自己倒了小半碗,便觉得有些有趣,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是不能喝还是不愿意喝?”
李扶摇苦笑,只是摇头。
宁映雪懒得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继续深究下去,平静道:“李扶摇,想问你几个问题。”
李扶摇放下酒碗,正色道:“宁……院长,只管问就是。”
宁映雪对李扶摇的这个称呼一笑置之,然后用手指敲了敲碗沿,笑问道:“山下讲不讲道理?”
李扶摇一怔,仔细思索之后笑道:“道理是肯定要讲的,只不过遇到不讲道理的人的情况肯定会有。”
宁映雪用手托着腮帮子,或许是觉得这个回答实在是有些万金油的感觉,她便有些无趣的说道:“那遇上不讲道理的人,我是要先和他讲道理还是直接开打?”
李扶摇没有回答,他看出来了,这个书院院长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随口一问,既然这样,他回答不回答,都没有什么作用。
宁映雪无聊的用手指敲击着酒碗碗沿,敲击的地方不一样,敲击的力度不同,就有不同的声音发出,仔细一听就好似有人在弹曲子一样,还怪好听的。
宁映雪忽然开口说道:“李扶摇,你有没有觉得你这趟路,除了上小崖山是自己想的,其余的都是被洛阳城和咱们这座仙岩书院安排好的,而觉得心底有些不高兴?”
李扶摇摇摇头,“被人安排着走一条什么路,那也得看这条路到底是什么路,对方是否要害我,或者即便是帮我要图些什么,可仔细一看,图我什么呢,我就一个剑气境的剑士,放在周国陈国这些地方,可以说得上很厉害,可放在洛阳城里,也并不是多厉害,延陵皇帝对我袒露心声,我觉得有意思,又没有非要让我去送死,我觉得更有意思,这一次又帮我,我觉得最有意思,如此有心,恐怕就是为了之后洛阳城发生灾祸的时候,我能心甘情愿的回去,要只是为了图这个,我觉得没什么。而在这其中的仙岩书院,怎么也得和我有个善缘,到时候两件事要区别来看的。”
宁映雪盯着李扶摇看了好几眼,然后古怪的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要是不练剑,走上咱们这条大道成就会更高?”
当年言余在白鱼镇第一次探查他的身体资质的时候能够主动说出是否愿随他一起去学宫其实就很能说明些问题,言余门下有顾缘这种天资放在整个学宫都是第一的学生,还能看得上李扶摇,说实在话,李扶摇成为三教修士不说成就一定比成为剑士要高,但至少他走上另外一条路,要比走在剑士这条路上要容易得多。
陈嵊可没说过他是什么天纵之资,只是说也就还凑合而已。
不过当初第一次丧失去学宫的机会是由于外人,第二次是因为他自己。
既然已经如此选择,李扶摇就算是想后悔,也一样没有办法,更何况剑士这条路即便走的要难上一些,但好像也更自在一些。
喝过几碗酒,宁映雪的脸有些发红,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是要是没有老祖,刘梅远这混小子就肯定被她赶下山去了,可老祖不在和老祖不在了,这是两回事。要是没有老祖这个人,书院里就是她说了算,遇上这么混蛋的刘梅远她把他赶下山都还是轻的,可是老祖在山上,即便老祖不在了,她要处理刘梅远都会觉着有些为难,书院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可有些时候有掺杂些人情,讲道理也没那么容易。
李扶摇至始至终都是在一旁听着,没有多说什么,当宁映雪说着要去洛阳城看看那个女子之后,李扶摇才轻声说了几句,大抵是提醒她那女子的现在状态,最后李扶摇听她说起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便想起了那个远在很北边的姑娘,一想到那姑娘,李扶摇便越发觉得喝酒很对不起她,于是他那半碗酒喝到了最后都还有不少。
眼看着宁映雪就要醉倒在桌面上,李扶摇想着伸手去扶一扶,但是很快,她的一双眼睛便睁开,眼中哪里有什么醉意,她看向李扶摇,笑眯眯说道:“你想做什么?”
李扶摇还悬在半空的手顺势收回,他尴尬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一坛子酒喝完之后,宁映雪问李扶摇还想着在山上看看其他什么吗。李扶摇想了想,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宁映雪皱着眉头,“老祖只是打断他一条腿,小惩大诫,山上修士,安心静养个几日,也就好了,好了之后他要是老老实实埋头做学问,在山上一如既往,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你想要他去洛阳城见那女子,不现实。”
既然是得到了答案,李扶摇点点头之后便不再多说,最后只说是要去看看他。
宁映雪没有拒绝,只是领着李扶摇往静思阁去,她虽然辈分不大,但的的确确是院长,随便去到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一样没有人敢拦着。
来到静思阁之后,宁映雪一如既往的没有走进去,就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李扶摇再度出现之后,神情不变,就是说要下山了。
宁映雪没拦着,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送到书院门口,对李扶摇挥了挥手。
李扶摇笑着转身下山,这一趟上山就算是结束。
宁映雪丝毫没有要把李扶摇送到山脚的想法,在门口站了片刻,等着李扶摇转身之后也就自顾自返回书院里,只不过最后想了想,宁映雪走进了静思阁去,打断了刘梅远的另外一条腿。
最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出来,去收拾东西,说到底,她说要下山这件事,一点都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