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不停,因此在那位杨大先生和陆总镖头的合计下,便不急着起身,今晚便要夜宿在此。
两位领头人物决定之后,便在茅屋前埋锅造饭,一众镖师和商旅十数人围坐在一起,生起一堆堆的火,驱寒的同时,闲聊些有的没的。
镖师们直到现在,才被陆总镖头允许喝上几口酒。
养剑的李扶摇在日暮时分才睁开眼睛,将两剑收回剑匣,背在身后也没有去烤火,只是站在这颗大树下,看着那些日暮光景。
远处茅屋前,陆小婉和好几位女镖师都看着这边,有些奇怪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剑客为何宁可站在寒风大雪中,都不过来烤火驱寒。
杨大先生在远处端着一碗酒,看着这位白袍少年,举起酒碗遥遥问道:“李公子,何不一醉?”
李扶摇笑着摇头,然后脚尖轻点,从树下一掠而起,站在了大树树巅上,神情平静的看向远方,只是有一点,不管此时风雪多大,能够近身的,都没有,因此他这一身白袍仍旧是没有半点湿意。
世上武夫,倒是有能做到这些的,但无疑都要花费不少气机作为支撑,真正的江湖好手肯定是不愿意如此作为,毕竟再怎么看都不值当,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不是身家性命还能是其他什么?
要是为了显摆而丢了性命,赔本买卖倒是做的人不多。
因此你看行走江湖,少侠们喜欢踏江而过,喜欢提气一掠数里,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家伙行走江湖,就连走路都觉得费劲,恨不得坐在马车里不动弹,能省下一分力气是一分。
当李扶摇站在树巅上做出如此姿态的时候,虽说有那么几位女镖师仍旧是眼里有笑意,杨大先生和陆长年都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
这少年还是犯了那些江湖雏儿的通病。
好在李扶摇好似一身气机不能支持他太过于招摇,短短小半刻钟之后便落下地面,脸色有些发白,杨大先生撑伞走过来,手里端着酒,笑呵呵看着李扶摇,赞叹道:“李公子这一身武道境界,可是差不了陆总镖头多少了。”
李扶摇一笑置之。
然后杨大先生把手里的酒碗递过来,后者摇摇头,只是拿起那壶已经冷掉了的茶水,喝了几口,才说道:“喝酒误事。”
杨大先生一拍脑门,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说起来是行走过几十年江湖的老手了,到了还没李公子通透。”
李扶摇轻声笑道:“喝酒驱寒,不算是误事,杨大先生何必如此,难不成非要我喝了这碗酒才是?”
杨大先生摆了摆手,连忙把手里的酒往怀里靠了靠,“酒本来就不多,李公子不喝,在下便多喝几口,实在是一件秒事,等会儿就算是李公子改了主意,都没办法了。”
李扶摇无奈摇头,笑问道:“杨大先生和陆总镖头对于今夜守夜如何安排的?”
杨大先生道:“老规矩,二十人一个时辰,都是镇远镖局陆总镖头那边的人,出不了纰漏,李公子不必担心这些问题,现如今还没到眠山郡,那位黑道枭雄绝不可能出现。”
李扶摇点点头,不再说话。
杨大先生与李扶摇闲聊几句之后,那边便说是可以吃饭了,李扶摇和杨大先生走入其中一座茅屋,用过饭食之后,天色渐晚,李扶摇找了些枯枝,在那颗大树下生起一堆火,然后便做在火堆旁闭目养神,这期间陆小婉来过,闲聊几句之后,这位女镖师便熬不住,返回茅屋休息。
李扶摇取剑横膝养剑半个时辰,收好之后,靠在大树树干旁闭眼休息,好似便真的有些困乏了。
天色渐渐暗去,大雪尚未停,时不时有些雨雪落在李扶摇的脸上,后者好似并无察觉。
夜半时分,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拨守夜的镖师们睡去之后,迟迟没有第二拨镖师起来继续守夜。
整座茅屋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黑夜里,有个人影往后山走去。
茅屋后的不远处,只是一个小山包后面,有一群早就准备好的精壮汉子守在此处,为首的是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灰袍老者。
老者身旁插着一柄铁刀,刀身暗红,插在积雪上,很快便染红不少一旁的积雪,显然这刀杀过不少人,沾染过不少鲜血。
在夜色里走向此处的那人见到灰袍老者,恭敬的抱拳喊了一声逢帮主。
灰袍老者便是那位在东南一代无敌手的逢千山。
而在夜色之中走过来的这位,竟然不是旁人,反倒是那位陆长年陆总镖头。
陆长年抱拳道:“逢帮主,一切准备妥当,杨大先生在茅屋那边以备万一,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兄弟们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拉走那些货物,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做的。”
逢千山冷笑道:“陆长年,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放过那些人了?老夫也不多说,你自己设身处地站在老夫这里想想,要是你,会不会放过那些人?”
陆长年有些犹豫,“既然能如此便劫走这些货物,逢帮主为何还要再造杀孽?”
逢千山只是冷笑不语。
陆长年心一沉,不再说话。
逢千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陆总镖头,你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要一笔养老银子,过几年快活时日,谁都能理解,他们要是不死,等醒过来了,要是非要不依不饶找你陆总镖头的麻烦,你觉得你过得安稳,倒不如一起杀了,一把火一烧,谁也不知道,朝廷没人查,你陆总镖头改头换面之后,不也过得舒坦些?”
陆长年咬牙点头,“车队里有火油,倒是不难。”
逢千山哈哈大笑,“你陆总镖头早想好了,我之前那番话倒是说得早了。”
陆长年苦笑道:“逢帮主别挖苦陆某了。”
逢千山低声道:“之前你说,商队之中有个白袍少年,手里有两柄好剑,可是妄言?”
陆长年摇头,“岂敢哄骗逢帮主,那少年的武道修为极为不俗,可惜还是个雏儿,手上的两柄好剑光是看着都知道不是凡品,到时候帮主要是倒卖,倒是要再三小心,万一这少年真是出自某个不差的门庭,只怕麻烦不小。”
逢千山点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
他只是挥挥手,笑道:“走,随陆总镖头去看看那两把趁手好剑。”
夜幕之中,这一行人走向那边的商旅镖师所在的茅屋。
杨大先生在陆长年离去之后,便起身来到茅屋外,依着他的意思,便是先要除掉那位喝了那壶迷魂茶的白袍少年,毕竟这一行人之中,也就是只有这一位才是最大的威胁,原本当初的少梁城招人一说便是镖局弄出来的幌子,没想到真还碰上一个手上把式不弱的少年,若不是怕镖局众人起疑,李扶摇如何能够进入这商队之中。
现在是收局的时候,这少年该死了。
只是当刻意隐藏武道境界的杨大先生走到那颗大树下的时候,本来睡得死死的那个李扶摇却是眼睛睁得很大,他坐在树下,膝上摆放了着一柄长剑,小雪。
剑在鞘中,人也是坐着的。
杨大先生当即便知道这个少年是一直在提防他的了。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如何知晓我们要做这档子事?”
李扶摇平静说道:“我不知道,只是知道你在茶里给我下了药,知道你一直隐藏着自己的武道境界,现如今一看,你们的目标该是那些货物?”
实际上这一路行来,两人的想法都隐藏的很好,李扶摇没有发现半点异常的地方,就连杨大先生的刻意隐藏修为在李扶摇看来不过是行走江湖中为了保命的手段,并无过多深究,可最开始他站在树巅所看的可就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伏击者了。至于那壶热茶,的的确确有问题。
既然有问题,便不得不防。
杨大先生不说话。
李扶摇笑道:“杨大先生真的称不上不上先生两个字。”
杨大先生啧啧赞道:“说这么多,费那么些嘴皮子功夫,其实最后还不是得看看谁的手上把式硬?”
李扶摇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不过打之前,想问问你,你们求财而已,还是怕事迹败露一定要将那些镖师全部打杀?”
杨大先生呵呵笑道:“行走江湖,性命为大。”
李扶摇摇头道:“何必如此?”
话音未落,杨大先生便已经一闪而逝。
一掠而过。
光是这一手,便足以在大周江湖上,排进前十里去。
这位武道修为比起来陆长年都差不了多少的杨大先生一掌拍出,带起呼呼风声,要在电光火石之间解决这个看起来算是有些问道的白袍少年。
李扶摇握住小雪剑柄,没急着拔剑,只是叹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杨大先生冷笑道:“这些活用不着你这样一个江湖雏儿来说。”
李扶摇不说话,只是顷刻间便已经拔剑,剑光一闪,剑气仅仅外泄片刻,便好似覆水再收一般,不见踪影。
杨大先生的喉咙被人用剑斩出一条血丝。
他捂住喉咙,一脸的不可置信。
李扶摇手持小雪,剑尖朝下,刚才的一剑,竟然没有带起丝毫的血迹在剑身之上。
李扶摇并未收剑,只是仰头看向远处,神情平静。
当日和这商队一起北上,不过是想着要护一护这商队而已,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陆长年的试探,杨大先生的毒茶。都在告诉李扶摇,世上好人多,坏人更不少。
与此同时,那边的一众匪人和那位黑道枭雄逢千山都快要临近此处,可便在这个时候,他们才惊骇的发现,面前有个白袍少年,在雪中缓行,等到了他们身前之后,又是不言不语,一人提剑走进了人群中。
不多说,不停手。
半柱香之后便杀尽一众匪人,只留下逢千山和陆长年。
这期间李扶摇杀人并未弄出太大动静,因此即便如此,逢千山和陆长年也只是认为李扶摇是一位剑道大宗师,并未生出其他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陆长年悍然拔剑,一剑掠过,撩起不少风雪。
逢千山手中铁刀,大开大合,不愧是曾经的大周用刀第一人。
可在这两位的夹击之下,李扶摇仅仅是出过两剑,一剑斩断逢千山一臂,一剑斩断陆长年一臂。
血迹染红两人身前积雪。
逢千山这位黑道枭雄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么个看起来气势全无的年轻人仅仅片刻便让他一臂离身,现如今已经是面如死灰。
陆长年神情更是奇怪。
李扶摇提剑,剑尖上的血珠滴落在积雪上。
这个练剑两年多了的少年看着这两人,神情平淡。
“陆总镖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陆长年脸色难看。
李扶摇看向逢千山,问道:“你便是那位黑道枭雄逢千山?”
逢千山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李扶摇面无表情,“再打过?”
逢千山用仅剩的左臂卷起铁刀,冷笑道:“再打过便再打过!”
这位黑道枭雄提刀便起,片刻之后,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这位叱咤风云的黑道枭雄,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扶摇站立在当场,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是再度看向陆长年。
后者苦笑道:“李公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倒是陆某看走了眼。”
李扶摇平静道:“我也错看了陆总镖头。”
陆长年凄凉笑道:“过够了刀口舔血的生活,谁都想换一种活法的,只不过陆某这是咎由自取,倒是怪不得他人。”
“只是不知道李公子到底师承何处,让陆某死个明白如何?”
李扶摇看向这个在江湖上算是威名赫赫的总镖头,平静道:“在延陵和大余的交界处有一座剑山。”
陆长年呵呵一笑,“原来是延陵的人物,怪不得这般年纪就如此厉害,陆某死在李公子手里,倒是平常的很。”
李扶摇没寻着这话搭话,只是问了陆长年一个和之前一样的问题,“再打过?”
陆长年苦笑不语,但还是提剑。
不出意外,短短半柱香之后,这位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也倒在了血泊中。
李扶摇收剑而立,站在雪中,面无表情。
半刻钟之后,他往那处茅屋走去。
今夜杀了不少人。
但都是该杀之人,因此李扶摇没有半点的愧疚。
剑士出剑,无愧本心便是。
走回树下静坐,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李扶摇在一处自己挖的雪坑里用雪水洗着白袍,此时的李扶摇,已经换回了一身青衫。
喝了迷魂酒的一众镖师才清醒过来。
清醒之后,映入眼帘的自然先是那位杨大先生的尸首,然后片刻,显然便是有人发现了在远处的那一众匪人和陆长年的尸首,陆小婉眼眶瞬间便弥漫出来泪珠,不管不顾的陆小婉提剑来到李扶摇所坐的大树前,长剑剑尖指着还在搓洗白袍的李扶摇。
陆小婉厉声问道:“李扶摇,是你杀了我伯父?”
李扶摇神情平静,毫不隐瞒,“是。”
陆小婉如遭雷击,脸色煞白的她看向李扶摇,继续问道:“我伯父待你不薄,为何对我伯父暗下杀手?就连杨大先生都不放过?”
李扶摇将袍子从水里提起,扭干了些水分,然后才回到那颗大树前,借着火堆余温靠着这件由师叔谢陆亲手缝制的袍子。
他看向陆小婉,简要说了些昨晚发生的事情,声音不大,只不过大家都能听到。
一众镖师面面相觑,有些镖师并不相信,只是此地出现的其余尸首又是佐证。
陆小婉眼眶通红,痛苦说道:“伯父生平最疼爱我,怎么舍得连我都一块烧死?”
李扶摇没说话。
人世间的丑与恶,没想象中的那么少,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多。
陆小婉再度剑指李扶摇,“我不信伯父会做出如此事来,一定是你伙同歹人,要谋取财物,被伯父和杨大先生发现,故而杀了他们两人!”
这句话本就是漏洞百出,若是李扶摇就是勾结歹人的那人,能连陆长年和杨大先生都能杀掉,为何不杀掉这些人,毕竟昨夜没有人是清醒的,要想杀人越货,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因此这句话一问出来,有些镖师便已经低下了头。
他们最尊敬的师父,竟然是这样的人。
谁都想不到。
已经有商队管事者与镖局能说上话的人开始低声交谈。
李扶摇懒得去理会这些事情,之前在少梁城伤心过一次,出了少梁城又伤心了一次,他对大周的情意,或许真的只剩下谢应而已了。
等到他那件白袍子烤的差不多了之后,李扶摇背起剑匣,便要离去。
陆小婉已经被人拉住,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了这个说法,故而无人拦他。
但仍旧没有人开口。
没有人说一声感谢。
李扶摇走过几步,忽然问道:“你们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吗?”
没人应声。
这个问题好似有千斤重,没人回答的了。
李扶摇自顾自笑道:“这个问题不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