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二十年

赵一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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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章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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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离开了温暖的窝,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我的兄弟姐妹陆续被各种各样的人抱走。这些人有拿着酒来的,拿着鸡蛋来的,拿着油条来的,拿着麦子来的,居然还有一个女的拿着一大块肥肉来换走了我最小的妹妹,她说以后我妹妹长大了能下一大窝,那会她也能拿小狗换换酒,换鸡蛋,换油条,换大肥肉。

看好我的也大有人在,可都被章福江拒绝了,甚至有人拿了一块上好的楸木料来换我,也被他拒绝了。

章福江是个木匠,他达达章丰收也是木匠,到了章福江这一辈只有他继承了祖辈的手艺,木匠活在周围村子里数一数二。

俺娘被章礼田牵到他爷爷章丰收的院子去了,章福江怕俺娘护犊子咬着来抱狗的人。

诺大的院子里最后只剩下了我自己,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我盼望着能像章福江的四个孩子一样,可以在院子里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嬉戏玩耍,可它们一个个的都被抱走了。

我有点生气,忍不住呲牙咧嘴冲着章福江咆哮了一声,正在弯腰干木匠活的章福江回头瞪着大牛眼看着我说,

“大憨,你汪汪什么?再汪汪把你也拿去换东西。”

我不想离开俺娘,于是我乖乖的闭上了我的狗嘴。

章福海家大门紧闭,于是整个家属院最南边的这条胡同也显得冷冷清清,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晚上没有KTV,没有夜总会、酒吧、美食一条街,也没有超市,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甚至大部分都不知道改革开放是个什么意思,仍然只知道上班、下班、吃伙房、上班、下班、回家做饭。

以往到了晚上,章福海家里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就打开了,西胡同里没有电视的人家都跑他家里去了,虽然只能收看一个频道没有其他选择,一堆人还是津津有味的聚在一起看着。

当遇到刮风的时候电视就没有了信号,要么是满屏雪花,要么就是人影在屏幕里乱晃。这时就有自告奋勇爬到屋顶去转天线的,也有围着电视拍拍这里敲敲那里摆弄的。孩子们着急的跺脚,老婆们急的叽叽喳喳预测着接下来的剧情,说着说着有时候还能吵起来。要是当电视演到一些关键片段或者男女主人公正在甜甜蜜蜜的时候一下子没了信号,人群就会不约而同的爆发出一声:“唉,又没信号啦!那个谁,你快爬上去转转天线啊”

特别是在夏天的夜晚,家属院里每一个有电视机家庭的院子都是一个露天电影院,每一个院子里都是拿着蒲扇和端着茶缸子的人,院子里充满了嘈杂的无忧无虑。

天愈发阴沉的厉害,风也刮的越来越急了。入夜的丘县路上行人少的可怜,车队饭店门口还有零星出来的人,也是急匆匆的上车远去,消失在了寂静的黑暗里。

章福海有点冷,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对面走过来的是程金来,他比章福海早来车队三年,老家是诸县的,1979年诸县成立了SD省汽运总公司潍市分公司诸县第十三车队,他就托关系调回老家去了,这辆崭新的老解放卡车就是程金来的。

“啊,是程老兄啊,来来来,抽烟,抽烟。”章福海一边递过烟去一边打着招呼,被冷风吹僵的脸上硬生生的挤出来一丝笑容。

程金来没有接他的烟,冷冷的盯着章福海那似笑非笑甚至有点滑稽的脸,他俩共事好几年,他清楚章福海是个不喜欢笑也不大会笑的人。

“怎么?你这是唱的哪出?还想切磋切磋?”程金来挽了挽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拳头攥的嘎巴响。

“切磋个毛,俺老婆在医院要生了,我刚从承德回来,想跟着你的车去芝镇,以前的帐以后再算,愿意拉就拉,不拉算完。”章福海嗡嗡的说。

程金来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很纳闷,明明是章福海求着他,他哪来的勇气敢这么说话。

章福海看程金来没动静,直接爬上了车后斗,拍了一下车挡板说:“快走吧,真快生了,一早就去了医院了。”说完章福海把一包没拆封的大前门冲着程金来扔了过去,程金来敏捷的一把抓住,他想说点什么可又咽了回去,伸出指头狠狠的指了指章福海说:“你小子!”

程金来和两个跟车徒弟钻进了老解放狭小的驾驶室,不紧不慢的发动着车,慢慢向芝镇驶去。

尹荣薇已经进了产房,外面的走廊挤满了章家的一大堆人,章福海的大哥章福涛、二哥章福江、大姐章桂珍、二姐章桂芝、三姐章桂英、妹妹章桂秀,连老爷子章丰收也来了,他45岁添的章福海,是他最稀罕的儿子。他已经有了三个孙子,老大章福涛的俩儿子章仁田和章义田,老二章福江的儿子章礼田,他希望老三章福海这个孩子也是个带把的,古稀之年最喜欢的儿子再给他添个孙子,简直是莫大的幸福。

章福海从小深受章丰收的喜爱,或者说是溺爱,六十年代贫困时期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给章福海吃,哥哥姐姐们根本轮不上,犯了错误也只是象征性的说几句了事,父亲的庇护养成了章福海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章福海鬼心眼子很多,爱琢磨事,练武练的身体很结实,章丰收还曾把他送到芝镇著名的小虎燕拳大师杨师傅的门下学过一段时间,所以一般同龄的或者比他略大几岁的孩子都不是他的对手,自然而然他也成了村里的孩子头。

章福海坐在程金来的车后斗上,车速提起来以后风也越来越大,这时他才发现刚才停车时走的太着急,把棉大衣忘在了自己的驾驶室里。

天上飘起了小雪花,寒风穿过他单薄的工作服钻进皮肤渗进肌肉透过骨缝进入到他温暖的胸膛深处,他缩紧身子抵抗着寒风对他的侵袭,他想站起来跺跺脚,可刚站起一半发现脚已经冻麻了,一屁股坐回了车斗底下那冰凉的铁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程金来听到响声回头隔着驾驶室的后玻璃看了看,对他俩徒弟说:“把你俩的帽子和大衣脱下来,下开雪了,咱在里面不大要紧,别把后面这家伙冻死了,不然我可没法交代,快点脱。”

程金来把车缓缓停在路边,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一只手扶着车门框,一只手把帽子和大衣扔给了蜷缩在车顶上的章福海。

“哎,下开雪了,不敢跑快了,到芝镇怎么还得半个多钟头,快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别冻死了。”

“昂!”章福海低声的回了一个字,用大衣把自己包起来,打开帽子的绳结把捂耳朵的棉耷拉放下来,便又蜷缩着不动了。

程金来回到驾驶室,扭头看见徒弟旁边放着刚才喝剩下的半瓶景芝白干酒,一把夺了过来,又打开车门把酒扔给了章福海。

“弄上两口,暖和。”

车子继续启动往芝镇开去,车速明显快了不少,风又大了一些,但章福海此时却觉得不冷了。他拿起景芝白干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白酒的辛辣从口腔顺着食管一直到了胃里,一股暖流涌了起来,他扭过头去隔着驾驶室的后玻璃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程金来,发现程金来也不时的从后视镜里在看他。

章福海想起刚进车队那会就是跟着程金来的车跑的第一趟活,路上俩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恨不得马上停车到路边跪下拜把子。程金来也是部队复员回来进的车队,他是炮兵运输连开着车头拉大炮的,说话声音嗓门大,身材魁梧面重如枣,性烈如火耿直憨厚,所以队上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程大炮,但他虽然叫程大炮,可心眼却不大。

在章福海来之前程大炮一直是先进个人,还当上过县里的劳动模范,可后来章福海来了以后有几次他没评上,先进个人成了章福海,于是程大炮就有点心里不快,他觉得自己教了章福海很多东西,他不应该来和他抢这个荣誉。后来程大炮便有意的和章福海保持距离,俩人从经常一起喝酒也变成了偶尔喝一次。

俩人关系真正出现裂痕还是因为一次喝酒以后发生的事。

那时候的夏天晚上还没有遍地开门的饭店,更没有大排档烧烤摊。一天晚上八点多了,章福海和程大炮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出差归来,停好车以后章福海叫住程大炮,说去对面车队饭店喝点啤,程大炮也是个嗜酒之人,便答应了。

俩人来到饭店门口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要了两碗烟台啤酒,一盘花生米,俩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吆?程师傅、章师傅,在这里喝开了啊?”一个悦耳的女声响了起来。

俩人抬头一看,是车队伙房负责打饭的女工吴秋萍,也是车队上单身男青年们的女神。吴秋萍身材高挑,烫着一头时髦精致的短发,上身穿着花格子衬衫,下面穿着酒红色的喇叭裤,凹凸有致的身形展现无遗,虽然天天在伙房打饭蒸馒头,却喜欢看书,喜欢时髦打扮,属于比较前卫的文艺女青年。

程大炮也是她的粉丝之一,还是铁粉,如果按照去伙房打饭的次数来说,那程大炮绝对是榜一大哥,不管饿不饿,有空就往伙房跑,幸亏他五大三粗饭量大,不饿也能硬吃进去。

章福海低着头继续喝酒,程大炮却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他有点激动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啊,是啊,啊,喝着呐,你喝了吗?”

吴秋萍扑哧一笑,程师傅,我不喝酒。今天我们伙房大师傅过生日,他孩子们都在外地,这不是我们刚忙完,准备一起给他过生日,我来买瓶酒。

“噢,买酒好,买酒好,过生日好,真好,啊,好好好!”程大炮憋的脸更红了。

吴秋萍又是扑哧一笑,摆了摆手说:“我得赶快买上酒回去了,他们都等着呢。”

“噢,对对对,快回去,快回去,回去晚了菜就凉了。”程大炮搓着手都快摩擦出火来了。

章福海用脚踩了一下程大炮的脚,抬头看着手足无措的程大炮,幸灾乐祸的笑着低下头继续喝酒。

“程师傅、章师傅,你们喝着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样过了马路,往车队大院走去。

看着吴秋萍过了马路程大炮这才坐下,咧着大嘴笑着对章福海说:“兄弟,我表现的咋样?”

“一般般,你刚才就和个猪八戒似的,手没搓破皮啊?”章福海调侃道。

程大炮兴奋的说:“俺俩老乡,都是诸县的,她好几次跟着我的车回家了,一路上她光和俺聊她看的书,说是苏联一个搞飞机的,写了本小说叫我是大学生,俺看她这么愿意和俺说话,俺也就说了,俺当兵的时候就是拉大炮的,专门打飞机,她就哈哈的笑,我觉得俺俩肯定有戏!”

“人家叫高尔基,苏联作家,写的书叫我的大学,你弄不明白和人家瞎聊什么。”章福海笑的喷了一口酒。

“闪开,再不闪开我喊人了!”

马路对面传来吴秋萍的声音,刚过马路还没进车队大院的吴秋萍被三个小青年围了起来,有一个正在用手去拨弄吴秋萍的头发。

“干什么呢?给老子住手!”

程大炮一边冲马路对面喊着一边起身,章福海也站起来顺手从旁边拿了一根饭店顶门的铁棍往公路对面跑去,程大炮想踩着桌子跳过去,没想到用力过猛居然把桌子踩了个大洞,他的一只腿也陷了进去,裂开的木板像锋利的匕首扎进了他的腿肚子,而此时章福海已经拎着铁棍到了三个青年跟前。

章福海冷冷的说:“胆敢调戏妇女,你们不想活了是吧?”

三个青年看了看拎着铁棍的章福海那寒气逼人的目光,又看了看对面正在弯着腰指着他们大叫的程大炮,他们以为程大炮要搬桌子过来砸他们,心想这是俩猛男啊,惹不起,急忙转身跑开了。

吴秋萍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水,瞅了一眼马路对面还在搬桌子的程大炮,又望了一眼章福海,转身跑进了车队大院。

后来,吴秋萍见了程大炮就躲开,每次看见程大炮来伙房她就找人替她打饭,反而对章福海热情了起来。

于是程大炮又小心眼了,他把这一切归罪于章福海跑地比他快,早一步去英雄救美了,于是他又开始不理章福海,而章福海这头犟驴也不和他解释,渐渐的俩人的关系到了冰点。

“哎,还活着没?到了。”程大炮拍着车挡板对着蜷缩在车顶的章福海喊道。

章福海跳下车,冻麻的双脚支撑不住身体,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程大炮一把把他扶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快进去吧,提前恭喜了。”

章福海握拳在程大炮肩膀上锤了两下说:“往回走慢点,改天请你喝酒。”

章福海一瘸一拐的走进医院,刚拐到产房的走廊上,门开了,一个医生大声喊着:“生了,生了。”章福海站在走廊头上愣住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晚上8点04分。

章丰收没看到章福海回来了,而是第一个冲上去急忙的问:“小子还是闺女?”

“大爷,带把滴,是个大孙子!”

章丰收笑的咧开了嘴,仿佛年轻了几岁,倒背着手转过身,嘴里嘟囔着:“我回家去了,孙子好,孙子好啊。”走出几步章丰收抬头看到了章福海。

爷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章丰收问:“给小子起好名了吗?”

“起好了,叫章小田,他这一辈他最小。”

“不好,不好。”章丰收连连摆手。“他前面几个哥哥都是用的仁义礼智信前面几个字,仁义礼都有了,叫他章智田吧,以后你再生一个叫章信田,就齐了。”

“生什么生,国家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我们都领了独生子女优待证了,这是国家政策。”章福海认真的说。

“我不管那一些,就叫章智田。”章丰收胡子有点上翘的嚷嚷着。

“达达,就叫章小田吧,超生是要被单位开除的,铁饭碗就丢了啊。”章福海轻声说。

章丰收瞪大了眼:“什么?生个孩子还开除?那不行,孩子可以不生但铁饭碗不能不要,这一辈子就靠铁饭碗吃饭,孩子哪能当饭吃。”

“那就叫章小田吧,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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