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忠贞。
德文殿的议事已经结束。
与往日不同,徒湖下朝后没有回到羽贸属或是国卿司,而是来到了守相院。
上次父子二人这样单独谈话,还是徒湖出使羽国之前。
“父亲,”徒湖先开口道,“儿子,还是不太明白。”
徒兆气定神闲,放下手中毛笔,说道,“从你决定重建官贸,你撕开的就不仅仅是什么民间商贸的口子了。”
徒湖惊慌道,“儿子,儿子从未想过要做伤害徒族的事情!”
徒兆摆摆手道,“湖儿,不必在意这些了。”
徒湖不明所以,说道,“儿子愚钝。”
“国主忌惮我徒族的势力,早有削减之意。”
“那国主为何还要重用儿子?”
徒兆不语。
徒湖顿然明白了什么,犹豫着问道,“儿子......是国主与父亲您的......筹码!”
徒兆叹口气,从书案后面起身,走至徒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湖儿,过来坐。”
父子面对面坐着,徒湖显得有些不适。自十二岁之后,他再也没与徒兆这般亲近过。
倒是徒兆,看着徒湖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心有感慨道,“湖儿,你不是什么筹码。你是国主看重的人。削减士族势力是历代国主都在尝试的事情,是他们的心患。而咱们的国主,看重了你去替他做这件事。”徒兆犹豫片刻,“你可想好了?若是这样,你将是徒族的......”
“千古罪人!”徒湖掷地有声,“儿子不明白,父亲为何......”
“因为为父已经控制不住徒族了。包括为父在内,占长吏、桐关、元启时,我们这些各族宗主,靠着相互联姻、历代世袭,子子孙孙都享有着权位。可时代变了,宗族的向心观念经过千百年,一步步弱化。各地的族人也不像从前靠着血亲关系就能维系,现在是利益至上。”
“可父亲仍是一国守相,就算是利益至上......”
徒兆摆摆手,道,“几年前三夫史分权就看的出来,徒族的子弟早已将徒族的家训抛掷脑后了,不然怎么会被国主抓住那么多把柄。为父这个宗主早已掌控不了徒族了,而三夫史分权又促进了徒族对为父的不信任。国主这一石二鸟之计绝非偶然,他是看准了时机,要一击即中。”徒兆长叹一声,“哎,所以,湖儿,你知道自己日后要辅佐的是位怎样的君王了吧。伴君如伴虎,你要步步为营。国主对你的期许,就是‘渝’。只忠于他一人。”
徒湖骇然,没想到一人一下万人之上的父亲竟这样畏惧国主,甚至说出如此消极的言论。徒湖心中又有些暖意,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教导他为官为政的道理。仔细看看,这位在他印象中威猛高大的父亲确实老了,已有白丝褶皱,双目不复当年神采。徒湖心中燃起些火焰,这个国家的未来,要靠他们这些年轻人了,没有士族的偏见,没有家宅的排挤。实力、学问、远见......他回了句,“儿子,想好了。”
徒兆神色平静,便没再说什么。
徒湖问道,“父亲,那其他几位夫史呢?”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会早做打算的。放心,国主还用得上我们这些老家伙,只要我们这些宗主不把持着士族势力不放,他不会怎样的。既然你想好了,就按照国主的意思办吧。但你要记得,为父还有那三位大人,就算不会阻挠,也不会帮你什么。”
“儿子明白,那儿子先告退了。”
徒兆点点头,重新回到桌案前,翻看起守相院今日收到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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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水居。
徒湖站在自己的家宅门口,久久看着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如今看来太过闲云野鹤,徒湖此刻心意已决,换了它。
占芜开门走出,见徒湖抬头注视着府邸牌匾,便知他心思。
占芜神情稍显黯然,但很快就喜笑颜开道,“湖哥哥,你怎么站着不进去,林执使等你半天了。”
徒湖看到占芜,急忙走近扶住她,开心道,“芜儿,国主今日亲自给我们的孩儿赐名了。”
占芜惊喜道,“国主亲自赐名?叫什么?要是不好听能不能不要呀?”
徒湖哈哈大笑道,“傻芜儿,国主赐名,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再说了,国主学识广博,起的名字怎么可能不好听。”
“那叫什么?”
“叫徒渝。”
“徒鱼?”占芜皱起眉,摇摇头道,“不好听不好听。还徒虾呢!”
徒湖又是哈哈大笑道,“不是可食之鱼,”说着,他拉起占芜的手,一边在她手心比划,一边解释道,“是忠贞之渝。国主,这是在称颂我们徒家和你们占家是忠臣呢!”
占芜还是摇摇头,说道,“那也不好听,万一是个女孩呢,叫徒渝会嫁不出去的。”
徒湖看着眼前的小胖丫头,越发觉得可爱,笑道,“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就想着她日后嫁不出去,你这个当娘的也是可以。放心,如果真的是女儿,我就去求国主,改叫徒渝儿。渝儿这个名字,你可满意?”
“渝儿,渝儿,”占芜似是满意道,“还凑合吧。”
说罢,徒湖笑容幸福,拉着占芜进了府。
书房内,林青见徒湖进来,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拜道,“徒大人,你回来了。”
徒湖扶起他,二人坐下后,林青忍不住问道,“大人,今日所奏之事,可有结论?”
徒湖说道,“喜忧参半吧。”
“还请大人明示。”
“你我还是年轻,看待问题不能洞之根系。”
“国主拒绝了?”
徒湖指指眼前茶杯,暗示他不要着急。
林青则道,“哎呀,大人,我哪有心情喝茶。此事若成,官贸发展指日可待。不然被羽国抢了先机,咱们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徒湖说道,“林大哥。”
林青惊站起,拜道,“大人,使不得,虽我年长几岁,但贵贱有别,您......”
“什么贵贱有别?谁说你生来就比我贫贱?难道就因为我姓徒,是守相的儿子?”
林青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徒湖按着他重新坐下,说道,“要论贵贱,我不过是个庶出不被待见的儿子罢了,就算生在守相府又如何,不早早就被弃如敝履,养在外面。曜石城里的名门公子、大家闺秀,哪个看得上我,不背地里都叫我纨绔子弟嘛!”
林青想要说话,却被徒湖制止。徒湖继续说道,“倒是你,本就是个大家大户的长子,只因父亲联合姨娘抢了原本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产业,才消沉了多年。且你为人正直,在许多商户口中名望颇高......”
林青道,“大人莫要再说了,林青愧不敢当,林青怎敢与大人作比较,这是在折煞林青。大人,是否今日所奏之事......”
徒湖道,“今日所奏之事......国主应允了。”
林青感到不可思议,说道,“国主竟然真的应允了!”
徒湖一脸愁容,道,“怕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林大哥,”他坚持这样叫着,“你可想过,一旦要变,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官宦、士族、大商贾、艺石城,有得利者,有失利者。”
林青愕然,“徒大人......是害怕了?”
徒湖反问道,“你不害怕嘛?”
林青突然站起,说道,“大人!正如你刚才所说,我林青的命运,由盛转衰。但我很感激被赶出来之后的生活。虽然落魄,却让我坚定了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做正确的事,走正确路的人。不欺压弱小,不贪生怕死。那几年,我看多了官宦子弟仗势欺人的惨状,小商小贩苦不堪言。大人,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徒湖问道,“你可曾想过,就算我们走出了这一步,也未必能如你所愿。就算官宦不再欺压他们,也会有大的商贾、大的地主欺压他们。世间永远没有公平所言。”
“大人,林青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林青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国家让利于民了,百姓的生活就会立刻好起来。但是如果永远没有人迈出这一步,那事情只会越来越糟。而即使我们迈出了这一步,也说不定只能维持现状,且我们可能万劫不复。”
“但你依然要这样做?”
“是的。”
徒湖也跟着站起,目光从未如此坚定过,“林大哥,日后只要没有旁人,我就称呼你林大哥。从此以后,你我兄弟二人,戮力同心,定要开创一番成就。正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让他们看看,我这个纨绔子弟和你这块冥顽不灵的硬石头,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革!”
见徒湖如此慷慨激扬,林青心中鼎沸,铿锵有力地说道,“徒大人,林青誓死效忠!无论前方是什么样的荆棘,林青都愿身先士卒,死而无憾!”
二人热泪盈眶,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