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不省人事的‘古山’面容平静,躺在床上。
沫川、野菟念力激发,各自隐器于这小小木屋内蠢蠢欲动。
但这间小小木屋,已充斥着另外一股怪异念力,竟将他们的念力卸去,隐器飞掷不出,灵力的运转也变得缓慢。
直到此刻,沫川和野菟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入圈套,为何会毫无防备就自己跟着少年进了木屋。
沫川下意识护在野菟身前,即使不能运用念力,却也靠着身体能力挥拳飞击
少年无动于衷,将他快到光速的招式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不想救他了嘛?”
只一问,拳锋停滞,正留在了少年眉心处。
沫川冷静下来。
他断定,古山如今状况定是遇到过什么危险,以至灵力消散。对隐士来说,千百年练就的身体,无论是经脉、血液还是骨骼肌肉,都需要强大灵力支撑运转。长时间得不到灵力供应,体内经络穴窍渐渐萎缩,最终枯瘦而亡。而古山的隐石离体许久,若按照常理,他即使不死,也该骨瘦如柴。沫川看眼床铺,古山虽不清醒,但呼吸匀和,体态正常,定是有什么原因相助所致。
他注视着眼前少年,是他?在帮助古山?
见沫川,少年面向野菟,淡淡说道,“上次是你幸运,我偶得了两颗。但今天我只有一颗,每日也只有一颗,”他指着古山,继续道,“他的状况,哪怕断上一日,便无力回天。”
沫川、野菟知道,少年的话并非虚言。
少年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依旧淡淡地问道,“想好了嘛,要救谁?”
沫川没有说话,他在犹豫。
野菟撑着腰,哼出一声,“都救!”
少年坚持,“只能救一个。”
野菟不依不饶,道,“都……”
“救兰!”
她话音未落,就被沫川打断。
野菟震惊,道,“沫.....沫哥哥,那可是......可是古哥哥。”
“隐石……已经弃他。”
沫川总是这样,吝啬言语,不愿多说一个字。可即使不作解释,野菟也已经懂了。
她几乎忘记,自己下界的目的......是寻找隐石,而非......隐士!
隐石离体,证明隐士被遗弃了,那他便不再具备登天为隐的资格。就算隐石再重新选择原主人,也会因为丢失过隐石而被天规山惩戒百年。眼前的古山,已经是个凡人了。或许靠着眼前少年人的血屠子,令他还能支撑。但早晚......也只有一死。
野菟将这些想得很清楚,那条条天规,自她八岁去到天兽族,就刻在了脑海。
她含泪看向床上的古山,刚去天兽族的时候,是古山每天让自己骑在脖子上,逗自己开心。她喜欢跟她的古哥哥一起闻东西,虽然从来没有赢过,可她每天都要比......
少年又问了一遍,“所以……救另外的那个,对吗?”
野菟再抬眼的时候,泪流不止,回了句,“都救!”
少年依旧是难以捉摸的笑容,又问向了沫川,“你怎么说?救另外的那个,对吗?”
看到野菟哭,沫川有些惊讶。待他再面向少年的时候,竟然难得问出了一句特别长的话,“种在哪里?我自己去取。”
野菟不明白沫川为何这样问。
但少年,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从野菟恢复的情况看,沫川推断少年手中的血屠子应是特别的。若说每天只能出一颗,未必是假的。但血屠子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具备它生长所需的环境难得,若那地方能长出血屠子,便不会只长一颗。
沫川已暗暗做了决定,少年的这颗,留下救古山。他自己,则要去那长有血屠子的地方,若是能会来百颗普通的血屠子,兰陵或许也能救过来。
只不过,但凡能长出血屠子的地方,都是天规中......不允许隐士踏入的地方!
沫川要亲自去取,那便是要......破了天规!
野菟冷静之后,也已想到这些。她擦擦眼泪,也对那少年说道,“种在哪里?我也去!”
少年神色淡然,拿出了自己的那颗血屠子,缓缓递到古山嘴边,道,“那这个......我就喂他了。”
二人再无阻挠。
少年一边将血屠子放入古山口中,一边说道,“山谷后方,有条河。”
沫川则回了句,“谢了。”
走出木屋,两道蓝色线影,飞驰去了山谷后方。
少年喂古山服下血屠子后,也走出了木屋。
草叶荧荧,天色鬼魅,少年脸上滑落一抹忧伤,自喃了一句,“师父,徒儿恐怕要.....违背你了。”
木屋灯灭,床上昏迷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少年隐逝,留下山谷大地,一片夜阑‘星’寂。
*************
沫川、野菟穿梭在山谷后方,那股对隐士来说的禁忌气息,越来越明显。
血屠子,一种只生长在腐败尸身上的植物,形如血眼。唯有尸灵才能诱其生出。
万物有灵。
所谓尸灵,字面上是尸体产生的灵力,却并非所有尸体都可产生尸灵。天族古刻有记,万具怨念堆积,可积尸灵,可生血屠。
肉身腐化产生的灵力,会随生者灵力属性而浸化至大地。但怨念尸灵却不然,人族有念,死后归无、归零。所以,尸灵属‘无’。也就是说,这种灵力,可肆意进入体内,很难抑制。尸灵由怨念而生,这种‘无’性灵力尤为鬼畜,靠其修炼,多是嗜血屠戮之辈,隐士必除。而神族,更是不允许靠尸灵来修炼的。
长于尸灵之地的血屠子,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它难得,更因为它的长成,是在夜间,是将万物归息时所吐纳的灵力与尸灵中和,化解了尸灵中的怨念。故而天规训诫,隐士不可入血屠之地,却没说不可服用血屠。
可沫川、野菟为兰陵寻找血屠,必然要受尸灵侵体之害。先不论这尸灵怨念会对他二人念力产生何等影响,若是在回到天族前,无法祛除体内尸灵,一定会被神族发现。
隐士的念,只能是天地灵秀之念,只能之纯化无杂之念。被尸灵怨念入体的隐士,已不可称为隐士。就如同隐石离体一样,他们便不具备登天为隐的资格了。
他二人问出‘种在哪里’的时候,当然已想到了这些。
山谷的这一侧,与少年所住之地有着天壤之别。漆黑至几乎不视一物。就连隐衣发出的光芒,都显得暗淡。
尸灵的气息更加强烈,层层黑雾在眼前扭曲成孤魂野鬼的狰狞笑容,不停穿透过他二人身体。阴森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有的狂魅,有的凄悲,却仿佛只是风带动黑雾,摩擦出的陷阱。
临近河边的时候,二人隐衣上仅有的蓝光也如同被涂抹了墨迹,变得好似一身黑甲。
河水中,看似水流潺潺,可就连听力了得的野菟,都听不到一点流动的声音。然而尸灵一点点伴随着黑雾渗透溶解,却像是微生物的嚼动,听得清那丝丝溶进皮肤,凝入血液的声响。
身体焦燃的感觉在隐隐作祟,那是隐石纯正的灵力正在与尸灵做着纠缠对抗。
胸口灼烧,可二人未曾停下脚步。
黑雾依稀散去的时候,他们竟毫无预兆地紧贴河岸。只差一步,就可能掉入漆黑河水。水中顿时闪烁出暗红色的光,一颗颗血屠子仿佛浮在水面,几乎覆盖全部河道。可那红光下面,实则是万具漂浮着的瘆人尸骸。
残缺的尸体触目惊心,在世几百年,沫川、野菟都未曾见过如此场面。尸骸浸泡在河水中,一个个褶皱狰狞,呈现的是干尸状态。
它们层层堆叠着,黑雾散去的时候,河水也变得湍急,却始终无法撼动尸骸所形成的这一座座尸山。尸体相互堆压,纹丝不动,仿佛它们必须这样,紧紧聚在一起。
野菟不由说道,“沫哥哥,这些尸体.....太诡异了!不知在这里堆积了多久?到底死的是些什么人?”
“是.....柏族的人。”
沫川从见到这些尸骸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它们的来历。
野菟想了起来,也道,“对对,当年公良齐屠杀柏氏全族,斩首者几近万人。后来被抛尸乱葬,原来竟是这里。”
沫川平日里异常冷漠,但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万骸残尸,难掩震动。
当年,他的清修之地水纹激荡,那是昆国将有大片死难的征兆。可当他出来查探,却发现竟是昏君屠族的行径。不涉国族动乱,他没有理由现身制止。
斩首行动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月,被牵连者不计其数。柏族九代以内的所有男性全部诛杀殆尽,女眷幸存者也所剩无几。侥幸活下来的,受尽凌辱,唯有自尽。
那场屠杀,他至今难以忘记。一个稚童的清澈眼神,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孩童被自己母亲紧紧抱着,他甚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似乎还对着沫川笑了笑。可一下秒,孩童连同他的母亲,便断成了两节。
眼前这些尸骸,或许就藏着那幼小的身躯。
在天规山的训诫中,这算不得灾难。八方天地依旧太平,国族在,则一方得保。万人的死伤,比不过大局的安定。而身为昆国隐士,他能做的,就是回到‘幻昆图池’,继续他的清修之路。待到监守过七百年回到天兽族,自会有新的隐士接替他。
沫川曾怀疑过,昏君屠族或许不足为提,但诱导屠族之举的人,算不算祸国乱纲的凶徒,是不是该得到隐士的灭杀。
可他寻不出根迹,青居道士对孩童时期‘居立’的一句评价,十余年后因贪婪人性引发的祸乱,如何能评说清楚。
沫川不喜言辞,可心却清明,他想问,隐士的一身本领,百年术法修炼,究竟......为的是什么。
但时间久了,他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怀疑,忘记了去追究那些尸骸,到底在哪里。
与他千万年不生不灭的生命相比,与一国大姓绵延不断的传承相比,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谁都不会在意,那万具尸骸最后被抛去了哪里,沉入了哪里。
眼前景象提醒了沫川这些往事。
“沫......哥哥?你怎么了?”
他眼神中的怀疑,野菟还是第一次见到。
沫川幽幽说道,“这么多年,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沫......哥哥?”
野菟再叫他的时候,沫川身上突然剧烈流窜起黑雾。
隐衣的灵秀,刹那间已完全感受不到。
对天规山的训诫不够坚定,隐石的灵秀之力便难以助他抗拒尸灵的侵染。
野菟惊慌叫道,“沫哥哥!”
沫川依旧痴痴看着眼前尸山,每一具上面都长着数颗红色血屠。聚集的红光反射到他微微噙出泪光里,将他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空洞意识。
野菟清晰地感受到,沫川从前如冰山般寒冷坚硬的念力,蒸腾出汹涌的黑水。
野菟决定,尽快取出血屠,不能再多停留!
她骤然飞起,踏上尸山。可正当她准备收集血屠子的时候,身后飞来一只足有她身体两倍的‘秃厥鹰’。
这鹰兽在众多鸟兽中算不得体型大的,但论到凶猛,连野菟都不得不暂退下来,躲避它的利爪尖牙。
野菟落回岸边,秃厥鹰飞于尸山上盘旋,尖叫着引来更多同伴。
不一会,一群秃厥鹰落至尸山几处,一齐煽动大翅,准备随时攻击。
这鹰兽喜欢啃食腐肉,有尸体的地方出现它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这些尸体常年漂浮此处,却并没有被秃厥鹰啃咬过的痕迹。可见,它们并不是要吃掉这些尸体,它们似乎是在......守护这些血屠子。或者是……守护着别的什么?
秃厥鹰庞大的身体挡住了血屠子散发的红亮。沫川眼滴的颜色恢复正常,思绪也从回忆中拉回。
“怎么办,沫哥哥?!”
“抢!”
话音刚落,沫川踏尸飞去。
秃厥鹰们狂震大翅,竟令尸山跟着微微晃动。沫川被如骤风般的煽力,推回了原地。
强抢不成,沫川启动了他的隐器‘追叶’。
隐衣后的扇形刀叶突然发动。八片扇叶从背后抽离的瞬间,又从中间断裂作八柄小扇。每一柄都化作轮盘旋舞,快如线影,向秃厥鹰飞去。
这些鹰兽是飞行兽类中最快的物种,平翅滑行的速度,甚至堪比隐士奔波的速度。而此时此刻,它们却躲不开坠叶的攻击。野菟看得清清楚楚,不是秃厥鹰的速度慢了,而是沫川的追叶越来越快。以至它们先是被隔断了羽筋,然后被隔断了脖颈。
秃厥鹰的尸体掉入河水,成了这河谷尸山上的一员。
沫川淡淡看着眼前尸山。
野菟怔怔地看着沫川。
追叶最后的速度,野菟根本都无法跟上。往日银光锃亮的追叶,被大片鲜血喷溅,竟还是黑色的。
八片追叶重新聚集,变回完整的叶轮,飞回到沫川的隐衣背后。
一身铠甲,依然黑雾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