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兽族,凡云仙院。
凡云接管仙院以来,原本属于‘上庄兽神’的居所渐渐改变着原有的模样。曾经的竹室,一间间,一座座消逝。每日都会变换出新的房亭,有以云雾作屋,有以新竹作室。
日复一日,仙院如今的样子已经大变,是属于凡云的居所。
一切都在改变,可后院一口仙井,却始终未变。
那口仙井,身如碗状,悬在空中。它彷如空碗,可伸手去触,便会感到冰凉井水一点点淹没手掌。
仙井迟迟不变,凡云知定有异样。他站在井边,闭目间,一丝黑发飘落。那是他用念力化出的无穷发丝,围着井身缠绕。透明井水化为乳白色液体,飞速旋转。随着发丝抽动,井内液体流速激增,形成漩涡。涡眼向中心塌陷,井内水位渐渐降低,直至最终干涸。
凡云睁开双眼。仙井连同井水消失,只留下一滴液体。液体升华,飘落至凡云眼眸。
这一刻,他见到了千百年来上庄兽神曾见过的一切,也见到了兽神在白淼陵中归寂的始末。
上庄兽神瞒天过海,强留下这最后一滴念力,是为了等待凡云。那滴念力瞬间将凡云带入白淼陵幻境。
幻境里,念力化出上庄兽神的幻影虚魂,正坐在水面上。
凡云拜道,“师父,徒儿来了。”
“云,让你看到那些,并不是让你去做什么。善恶你自己判断,如何去做也是你自己决定。”
“师父想要守护的,就是徒儿守护的。”
“如有一日,兰他......”
“徒儿知道......”
简单对话后,水滴从岩壁上落下,激起了如浪水花。水花不停翻滚,幻境被瞬间搅动散去。
凡云眼前恢复了平静,上庄兽神留下的最后‘念结’,散了。
就连天鲸兽都后知后觉,此刻才游弋到凡云面前。
凡云轻拂它的眼角,那双棕色眼眸中衬出了自己的身影,凡云笑道,“走吧,我们去洪荒流瀑。”
天鲸兽低俯巨身,任凡云跪坐自己身上。它尾巴轻摆几下,主仆二人变幻成一条透明雾带,消失于此间白色。
洪荒流瀑。
两个赤裸的身影坐在远端的寒潭大石上,任凭瓢泼雨瀑从上方冲注着肉身。天鲸兽载着云从深潭底部渐渐浮出,身影始终潜伏在雾带之中。
流瀑突然凝固。
盘坐在大石上的二人慢慢睁眼,看到凡云后,视同陌生。
那是,玄成和守成。
百年的惩戒,凡云无力改变。自带他二人回到天兽族,他们体内的隐石便被‘天规山’封存。凡云自己的隐石,也在袭神位那天被同时封存起来。除非人族具备隐士之资的孩子被带回来,否则只能等待百年大限过去,他二人才能重为隐士,找回记忆。
感受到凡云的不舍,天鲸兽意识到不该再停留。雾带抖动,他载着云潜回了深潭。
视线被水面漫过,万斤水柱,重新砸了下来。
*************
凡云回到仙院的时候,‘佗昔兽神’已在等他。
这位兽神身型矮小,是天兽族绝顶的制丹高手。
凡云似乎早有预料,旁侧的茶壶自动烹煮了许久。他微微点下手指,佗昔兽神面前的茶盏便多了半杯清亮的茶液。
佗昔喝下一口,声音如同这茶液一样清淡,“洪荒流瀑的水,怕没有这么温甜吧。”
凡云在自己面前茶盏也同样轻点,旁边茶壶中烹煮的茶液,便又少了几分。
见凡云不说话,佗昔又问道,“还记得你袭神位那日,我送你的仙丹嘛?”
“凡云记得。”
“卢老峰可不会轻易出丹,你知道那是第几颗嘛?”
作为神资最浅的兽神,凡云总是很有礼貌,“回佗昔兽神,应是第六颗了。”
“你可知那五颗在哪里?”
“回佗昔兽神,应是在天神族的四界殿里。”
“那我再问你,我视丹如命,为何每次卢老峰炼化仙丹,我都奉了出去,唯独将这颗赠与了你?”
“凡云不知,请佗昔兽神明示。”
“卢老峰吸收化解这四方之间灵力,有来自人族的,有来自仙界的。我靠着这灵力炼就万千仙丹,非一日之功,需要的时间。但这灵力若是凭着一些契机,也可自己凝结成丹,便是你知道的那六颗。”
“契机?”
“没错,所谓契机,便是......念结。”
凡云双眉微肃。
佗昔兽神并不是在试探,他已经知道了。且继续说道,“那五颗,成丹于人族沦陷的大限。下界死伤无计,人族念结聚集,足以和神念相提并论了。也因此才能诱得卢老峰神丹自出。可这样的仙丹,你说我敢留嘛。都说天兽族的山水灵秀,却也能结出这样的怨念之丹。”
“怨念....之丹?!”
“当然,送你的那颗......自然不是。”
“我这颗....”
“八石虽启,但人族还在安定之期。卢老峰此次出丹,在你袭神之日,也是上庄他归寂之时。我猜想,那丹.....应是上庄.....他的念结诱炼而成。”
佗昔兽神的语气平缓,如同在讲述着什么故事。凡云知道,他来意并不是喝茶这么简单。
“佗昔兽神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告诫凡云?”
佗昔看了看向了身边的‘甲骨兽’。
说起这甲骨兽,形态似龟,周身如火通红,背壳高耸出三片鳞脊。它与佗昔兽神形影不离,但它行动迟缓,若不靠仙力爬走,凭它的速度,一座仙院怕是要走上几百年。佗昔兽神总是劝它用仙法飞行,可这个倔脾气的天兽偏偏最爱散步。佗昔再有无奈,也只能遂它的意,陪它散步。实在有急事了,就自己用术法强行带它疾走。可若是惹得这位天兽不高兴了,还要好一顿赔礼道歉。
佗昔之所以如此迁就自己的天兽,因为它是所有天兽中年岁最长的,恐怕比诸位兽神都要长上许多。而它通赤的背壳纹理中,类似岩浆的液体流动不止,所蕴之火可以熔炼这世间万物。对于喜爱炼丹的佗昔来说,甲骨兽背部的岩浆比他自己的神位,都要重要。
佗昔兽神说道,“凡云,你别看甲骨它像个火炉,可它偏偏是个水兽。这天兽族的万水万瀑只要变上一变,动上一动,这个老家伙.....好像都知道。”
佗昔说着,便想要伸手去摸甲骨。可甲骨兽一听佗昔说自己是‘老家伙’,便抬了抬褶皱的眼皮,吓得佗昔急忙缩回了手。
八位兽神中最威风的应属佗昔,因为他的‘佗昔丹院’是八座仙院是最具灵气的。可偏偏,他是最害怕自己天兽的兽神了,就连出个门,都要看甲骨的脸色。兽神和各自的天兽的关系,有如朋友的,有如师徒的,有如主仆的。唯独佗昔和甲骨很有趣,像是父子。只不过,甲骨确是那父,而佗昔,更像是子。
凡云看着他们的样子,笑了笑。
佗昔清咳掩饰尴尬,继续说道,“你说自己虽神资尚浅,但也知四界规矩?”
“凡云确实说过。”
“你仙院两名隐士经受百年洪瀑之刑乃是天意。今日若不是天鲸兽及时将你带离,你那滞瀑之法再多一刻,便会被其他兽神察觉。你想因私赦天刑而被罚嘛!”
上庄兽神在世之时与佗昔关系甚好,看来他今日过来只是是善意提醒。念结的事他知道了,流瀑的事他也知道了。
凡云以隐士之身为神,众神本就多有异议,但这是四界石定的规矩,即使是天神也要遵从。谁也没想到,上庄会突然归寂,谁也不知道原因。佗昔猜.....上庄他一定是在保护什么,就像一千年前的那次一样。只不过,这次他真的搭上了性命。上庄设下念结,定有话留给了凡云。佗昔想,上庄兽神估计是要让自己的徒弟也步自己的后尘。
他们这个仙院,真是不让人省心。于是他过来了,拖着老态龙钟的甲骨兽。
凡云回道,“凡云想以弟子的身份请教兽神......何为念?”
“解念,需解用念之人。人念为七情六欲,神念则是自身之源。”
“那‘源’.....可有善恶?”
“自然没有。那是灵、是气、是术。坦白来讲,是力量。”
“力量无善恶,可施力之人却有善恶。”
“凡云.....”佗昔似有不悦。
凡云却继续说道,“成神则断念,断了苦乐。可断了恶嘛,断了善嘛?天兽族八分,万千年......真的太平嘛。人族纷争不断,神族的欲,不过是要控制那弱小人族而已。”
“凡云!上庄的念结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佗昔突然动怒,一直懒洋洋的甲骨兽也睁了睁眼。
“没什么。师父只不过告诉凡云,断念,断不去欲望。善与恶,四方皆一样,让我自己斟酌。”
“唉......”
佗昔知道,上庄在世时就对人族常怀悲悯之心,如今的这位凡云兽神乃是人族出身,虽受了千百年隐士训导,恐怕秉性难除。
佗昔起身,准备离开。
凡云也起身相送。
甲骨兽憨态可掬,动也不动。
佗昔有些气恼,道,“走吧,人家不听劝。”
甲骨兽缓缓动起来,爬了半柱香的时间,来到凡云身边。它晃动一下身体,壳背上的三片鳞鳍星星点点掉落许多红色丹药。
“嘿,你这个老东西......”刚开口,佗昔又被甲骨兽的眼神吓得住口。
“佗昔兽神,这是?!”
“这是甲骨送你的礼物,看来它喜欢你。收着吧,这东西有用。”
“凡云谢过兽神,谢过甲骨天兽。”
甲骨兽这才有缓缓转过身,面向佗昔走去。可它走得太慢了,佗昔忍受不了,准备施展兽神术法,突然想起一事,便提醒道,“上次送你的丹药切记收好,那药,有比‘旷灵丹’更甚的气效。”
说罢,佗昔和甲骨,化作红雾,消失在仙院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