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借着一次小小的宫廷政变,年轻国主借机收回了‘户承属’的权利。但居立的满朝眼线难以轻易破除,所以国库有多少钱,想怎么花,他或许比国主还清楚。
朝堂上,年轻的国主对居立表现出不满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像现在这样不屈服于他的军威,却是第一次。高高在上的年轻人此刻十分冷静,微笑地看着居立,像是看着一位长辈,而不是看着一位功高盖主的将军。
居立也认真审视起对面的年轻人,十九年后的今天,他第一次感受到公良光再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而是一个九尺男儿,堂堂国君。男人对孩童的心思,或许是掌控。但男人对男人的心思,要么是俯首称臣,要么,就是刀剑无眼了。
金帘后的那个女人,手心已沁出了汗珠。
聪明的女人从不比男人逊色,甚至更为优秀。十多年来,她桓玄于二人之间,游刃有余地治理着国家。她选择走向权力巅峰的那一天,或许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只是这一天真的临近,女人的心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韧。
居立按捺下一时被激起的怒火,认定这不过是年轻人初出茅庐的缓兵之计。相较以前那个躲在母亲背后吃奶的孩子,公良光确实有些长进,但还不足以令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屈服。
每每国家遭难,公良光都主张倾全国财力救苦救难。在居立看来,爱国爱民是假,想要赢取民心,好有朝一日对抗自己才是真。猎蝓宴发生在国殿眼皮底下,公良光若是不能应对得当,不能安抚民心,国内上下就会对他的德行和能力质疑。他想避免的,正是居立想要的。
待居立冷静下来,看清那年轻人的心思后,不禁冷笑出来。他当年助温多夺位,靠的是武力镇压那些藩王。唯有武力,才是权力的手段。太平盛世下的难民,演化至最后,一定是暴民。居立认定,公良光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自己。
大殿内,气氛尴尬。居将军的沉默气场犹如万里冰湖,冻煞旁人。
年关将至。盘算下来,一整年水患频起,公良光减免税收,猎宴会场的各种布置开销......
居立笃定,若是由国殿出资补偿灾民,台上的年轻小子定然再没有多余贝骨支付他明年军费。但公良光如此意气风发,自己也不愿挫其锐气。
于是,居立荡气之音回响大殿,“国主还年轻,一次言而无信,臣下们可当作是小孩子不懂事。但若是两次......那作为昆国臣属,我们就要考虑国主究竟适不适合.....治理一个国家了!”
公良光双手重重拍打金座扶手,瞬间站起。
众人躬身俯首。
居立松眉挺立,带着轻视笑容看向年轻身影。他发现,公良光站起后,自己竟还需要微抬头颅,才能仰视对面的完整身型。
居立心中不悦。在他看来,那个瘦弱不堪的小子是靠自己一路扶持,得以明袍加身的庸碌之辈。王袍再是华美厚实,也不过是绵软布料,唯有他身上的金盔铁甲,才能遮风挡雨。
年轻低眉俯视,音色较刚才深沉了些,依旧摆出笑容回道,“居将军说的是,但寡人不会食言!”
“臣问的是......国主若是食言呢?”
“身为一国之君,食言于臣属,失信于百姓,自然是要.....”
“国主!”帘幕后,一声尖锐制止。
“下,罪己诏!”公良光不等温多再说,铿锵道。
“好!”
居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披风扬洒,转身欲走。
“居将军!你只管等着你的军饷,管好你的军务!”
居立没有停步。
台上的小子还是心虚了,不忘告诫他别搞小动作。居立自视甚高,军权在手无所忌惮。有些手段他是不屑的,况且那些文臣......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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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昆都的天色仿佛一夜之间突变。天气阴沉,人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艺石会馆出来的一辆普通车架,七弯八绕,来到了户承卿府邸后门。
车上下来的几人被引进正堂。堂内,提前备下的精致茶点,说明了户承卿对这次见面的重视。墙边一道精美屏风与堂内的朴素风格,格格不入。
密函相邀,秘密会面。艺石会馆赴约的这几人,有备而来。特别是君启林,评估筹码、讨价还价的事情他最为在行。虽然发国难财是卑鄙之举,以艺石的风骨不愿去做。但事关生死存亡,就该另当别论。
固玉走入,苗尔、君漠彦、君启林、兰陵四人泰然自若,齐拜道,“拜见固大人。”
固玉打量后,笑道,“几位请起吧。没想到五族中赫赫有名的领头人,都如此年轻有为。艺石城代代繁盛绵延,果真无可厚非呀,哈哈哈.....”
苗尔道,“固大人过奖了,我们都是年轻晚辈,在立昆都还需要固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几位客气了,请坐吧。”
落座后,苗尔开门见山,道,“固大人今日相邀,可是因为猎蝓宴的事。若是需要五族的药材,还请固大人放心,我们一定鼎立相助。”
固玉早就听说,艺石城仗着财大气粗,谈生意讲究速成之道。不论对方地位高低,面子上都是礼敬有加,方法上却往往出其不意,也出奇不意。
苗尔这一句话的气度,已将艺石城生意的精髓,展现淋漓。
固玉笑笑,回道,“自五族商铺被关停,我听说几位申诉无门。苗族手愿意慷概相助,若铺子上的事有什么需要辩解的,我可代为转告国主。”
固玉这是想让苗尔放低姿态,由五族先提要求。
苗尔却说,“不是伸冤无门,而是五族坚信国殿会还以真相。我们这些年生意兴隆,全仰仗国殿庇护,小小插曲,我们也不愿给大人徒增麻烦。”
固玉端起茶,摇吹着,笑容淡了些许。
申诉与伸冤,字间差别。苗尔面对官场老手,还击得如此轻松。
但固玉毕竟是固玉,不会为一个小女子的妄言而气恼,也不会因为一座贸易城池的压迫而气馁。他放下茶盏,继续说道,“苗族首刚才说起五族药材,说说看吧,看看是否与本官不谋而合。”
苗尔回道,“因猎宴之事,城中百姓受难者颇多。我们五族在艺石城得国殿照拂多年,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虽然药铺医馆都关着,但只要国殿需要,五族在立昆都内的所有药材,可随时征用。”
“哈哈哈.....苗族首还真的是不愿为难本官。只捐药材,不求医馆开张?”
“固大人,城中其他在开的医馆不在少数。国殿安抚得当,如今大大小小的医馆都在收容伤者,我们五族没有理由趁人之危,借此要求国殿撤销封查。不知是否与固大人不谋而合?”
固玉眉头微紧,一时间没了对策。
立昆都眼下在开的药馆确实勉强满足了伤员收容。可泱泱都城,小病小灾、寻医问诊的人不在少数。应着国殿要求,所有医馆这段时间都以处理猎蝓宴伤员为先,就连原本在医馆住着的病患,也都劝说回家修养了。国殿内的情形更是一塌糊涂,殿中值班医官减半,其余都被派去支援民间救治。王公贵族怨声载道,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固玉这个灾情善后的主事之人,这里面少不了康由简那只老狐狸的煽风点火,但作为国中为数不多站在公良光一边的重臣,再有苦水也只能先咽下。
近一个月来,借着五族药铺关停的契机,其余药材商增加了药材采购。但凡上些规模的,哪个不是有点国殿背景,如今遇到了猎蝓宴险情,他们立刻提高了药材价格。好在短时内,药材供应是充足的,所以眼下固玉急需解决的,是为了避免疫情,要有将伤员分散的场所,还要有给他们买药看病的....钱。
固玉知道,自己的心思,看来是瞒不过眼前这些狡猾的商人了。苗尔三言两语送些药材,表面上应了国殿的面子,还了往日的恩情,又绝口不提其他要求,让固玉根本找不出破绽去拿那些查封的铺子做文章。
固玉轻敌了。
见他不说话,苗尔叫道,“固大人,意下如何?”
“苗族首深明大义,我昆国国殿当然愿意领受这份厚礼。”
“那苗尔就放心了,此事君馆长会妥善安排,药材也会尽快送送往各家医馆。”
“那就......多些苗族首了。不过,寻常百姓都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堂堂昆国国殿也不好没有表示。苗族首若有其他要求,不妨....一并说说看。”
听到固玉示弱,兰陵嘴角轻挑。他此举是故意为之,也成功引起了固玉的注意和不满。
自进入正堂,兰陵一直沉默,固玉猜他定也是五族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如此不礼貌的神情被固玉捕捉后,引得那位大人不悦道,“这位公子,不知是五族的什么人物?还未听苗族首介绍。”
兰陵自己站了起来,拜道,“固大人,在下兰陵。不过是五族的一位朋友而已。”
听他自报完身份,固玉立刻威严起来,道,“后面我们要谈的事情很重要,既不是五族人,还请回避吧。”
兰陵不卑不亢,回道,“固大人,若我该离去,不知.....屏风后面的朋友,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