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姐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吗?”
叶薇睐小脸好奇,不过转头去取出一根长树枝。
正是前几日被欧阳戎看见的那根。
绣娘低头坐在床沿,断小指的右手反复折叠宣纸一角,似是发呆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低眉点头,没有多解释。
“那绣娘姐注意安全。”叶薇睐拍拍她手背。
“嗯。”绣娘浅浅一笑。
朝她摇摇头,似是示意此事并不算危险。
白毛丫鬟稍安。
绣娘替床上熟睡的青年盖好被角,起身带叶薇睐去往前厅,指点她剑法。
“师门祖训,除非同入门下,结为芝兰,否则炼气术无法外传,只能教你几记剑招,妾身以后可能不常在檀郎身边,你且习之,以备不时之需……”
叶薇睐跟在这位清秀厨娘身后,又想起前几日某夜她在纸上的落墨。
也就是从那日起,叶薇睐开始跟着绣娘练习几记奇怪的剑法。
同时得益于谢令姜暂时外出,梅林小院夜里可以稍微点上灯火,不用怕露馅。
叶薇睐晚上在绣娘的监督下,熬夜练习,白日主人外出上值,她也在院子内埋头琢磨,时不时跑去后厨找下绣娘……
于是乎,眼下半夜三更。
这间屋内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昏黄的灯火下。
一位穿着大红肚兜与亵裤的小丫鬟,肌肤白皙细腻牛奶,雪白长发扎成两束马尾披在肩头。
她站在前厅中央空地,手里舞动一根枯枝,小脸十分认真。
一位眉眼清秀的哑女,姿态宁静,宛若处子,坐在一旁的八仙桌边,凑着桌上油灯散发的淡黄光晕,捻针穿线,低头刺绣女红,手中是一件青色的男子文袍。
哑女不时抬头瞧一眼双马尾的白毛丫鬟练剑,而大多数时候,她都低头眯眼,专注穿针引线,仅竖耳听着树枝挥舞的细微声响,便能及时摇头,指出白毛丫鬟的剑招缪误。
而另一边的床榻内,某个眉目英俊的青年则翻身梦呓,呼呼大睡。
屋内两边的景象,一动一静,若是有外人在此看见这幕,定会疑惑古怪。
只可惜,在淡淡檀香中,欧阳戎眼皮下的眼珠缓缓转动,昏沉的睡梦无人打破。
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绣娘或许不算是一位明师。
但绝对是一位令人舒适的老师,从不责备。
几记剑招,她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叶薇睐明明已经是欧阳戎嘴里的很聪慧很机灵了,但是练起这几记剑招,依旧是磕绊不少。
当然,其中或许也有绣娘只会用但不会教的缘故。
对此,坐在桌前低头女工刺绣的绣娘,十分耐心,毫不苛责,反而对于没有教好,脸上时而露出内疚自责之色。
反倒惹得叶薇睐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绣娘姐姐,看我这一剑如何。”
此时,叶薇睐眨巴眼道,她旋身踮脚,弯腰一送来了一记似是羚羊倒角的剑招姿势。
树枝尖头抽出了破空声。
有模有样。
绣娘柔柔一笑,暂放女红,提笔写道:
“极好。
“薇睐已经很厉害了。
“只是相对于剑术,薇睐更适合练气,乃无漏之体,又受屋中此香日夜温养。
“可惜妾室炼气术无法传授。
“但不打紧的,其实另外几支道脉的练气术更适合薇睐一些。”
气喘吁吁的叶薇睐香帕抹额汗,小脑袋凑到桌前,细看了会儿绣娘的秀字,不禁好奇问道:
“绣娘姐以前练这些剑术,花了多长时间?”
绣娘想了想,写道:
“不用练,它们在心里,妾身取出,交予薇睐。”
叶薇睐一愣,“所以这些剑术都是你首创的?”
绣娘点点头,脸色平静。
叶薇睐在她的脸颊与清眸之中,丝毫没有看到炫耀得意之色。
前一秒还在为“剑法大成”而小脸骄傲的白毛丫鬟默默收起树枝,两手老实无比的背在腰后,她咽了咽口水。
叶薇睐并不知道,她面前这个静若处子的清秀少女眼里,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剑招,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不是剑招。
剑术心生。
廊然无剑。
绣娘没有在意小丫鬟的震惊,低头继续手中刺绣,为熟睡的檀郎缝补衣裳。
有了叶薇睐这个小内鬼的帮助,她织的这些衣裳,会以前者的名义,被檀郎穿在身上。
哑女灯前眯眼,一针一线的缝补,偶尔望一眼床榻方向。
她右手四根手指仔细抚摸针脚严密的文袍布料。
昏暗灯火下,一张清秀的小脸偶尔浮现出一些呆然与幸福的神色,旋即又默默低头。
默默为他刺绣。
师尊在世时曾对她说过四字。
有缘无份。
这世间,有些人,能够遇见,甚至喜欢,确实很有缘分。
但伱很可能并没有拥有对方的资格。
这是人世间被情蒙蔽、陷入炙热爱河的男男女女最容易忽视的一点。
也是人世间大多数男女之情不幸的缘由。
“痴儿,斩情不是无情。
“恰恰是最有情,可却万分清楚有缘无份,才挥剑斩向自己。
“所以少些遗憾,多些知足罢。”
师尊当年的话语犹在耳边。
“啊。”绣娘张嘴轻啊了声。
捻衣的食指指肚,有一粒血珠浮现,缓缓变大。
她红唇含指,吮吸了一下,少顷,再次捻针刺绣,一套动作早已熟练。
绣娘低头,吸了下鼻子。
能像眼前这样,享受片刻的陪伴他的幸福时光,她已经满眼知足了,怎敢再奢求?
记得当年,她还是青梅,他还是竹马。
绣娘也是像这样,坐在他卧病昏睡的屋内,为他安静织衣。
“绣娘姐,你好好的怎么哭了?”
叶薇睐放下树枝,弯腰低头,眼睛上翻的打量正埋首刺绣的哑女厨娘脸庞,小声问道。
绣娘摇摇头。
“无事。”她纸上写道。
叶薇睐忍不住看了看纸上被清澈液珠打湿的墨汁,欲言又止。
“时候不早,妾身出门了,晚些回来。
“照顾好檀郎,记住教你的剑术,请永远挡在檀郎面前。”
绣娘握了握叶薇睐的小手,又去床榻前,与侧卧闭目的欧阳戎独处了会儿,不多时离开了梅林小院。
送走哑女厨娘,桌前,叶薇睐低头看了眼文袍上的湿痕。
……
月明星稀。
山风呼啸。
绣娘默默拾阶上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只亮堂的灯笼悬挂。
或挂孤亭檐下,或挂牌坊门前,或挂路边树梢。
似是特意给上山的香客们照明。
这条山路,或说这座大孤山,僧人与香客墨客们留下的痕迹极多,倒是被经营的十分红火。
绣娘抬头看了眼远处山顶,灯火连片的寺庙建筑群。
那是东林寺。
说来也巧。
这是她两次救檀郎的地方。
其实这条山路,对于早就迈入中品练气士的绣娘而言,转瞬便能跨过,跃上山顶。
但她还是选择一步一步的登山。
与那些沐浴熏香的虔诚香客们一样。
只不过,绣娘更多的,是礼貌尊敬。
宛若拜山门一样。
虽然眼下这座东林寺,时至今日,可能并不知道它自己是某些人眼里的某座山门。
借着半山腰这座檀郎喜欢歇脚的遮目亭内的灯笼光芒,绣娘垂目又浏览了一遍师门传来的信件。
信纸上,那位大师姐的字迹洋洋洒洒,笔走游龙,盛气凌人。
明明只是在简单叮嘱她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可是这张信纸就像一座崖高千仞的山峰,被锐利的笔锋,劈的摇摇欲坠。
满纸的剑气。
若是此刻有一位可望气的练气士在场,看见这张薄如细发的信纸,定会对这字的主人感到匪夷所思。
绣娘揉碎信纸,扬手撒入越过她肩的山风。
继续迈步上山。
平静哑女身后的古朴亭子,在碎屑山风中,“吱呀”摇摆起来。
檐上,有一排屋瓦整齐对半分开,似被刀削,断口整齐。
绣娘对于那位大师姐的“盛气”,早已见怪不怪。
她一路不回头,再次夜访古寺。
绣娘并不是偷偷跑出师门。
几月前,在东林寺的净土地宫内,救醒檀郎后,她将戏唱“福生无量天尊”的鹤氅裘老道重新送回了水牢,果然,被师姐们当场抓获。
本来已被大师姐禁足,再难出门,可后来峰回路转,她在某个师门举办的盛会上表现不错,二师姐为其求情,给免去了禁闭,甚至还领到一个关于龙城县的奇怪差事,得以再次离开师门。
不过因为一来龙城县,就沉迷于给檀郎烧饭做菜、夜夜“寝取”,导致有些耽误了师门吩咐的正事。
眼下大师姐又寄信来催,语气严格。
“啊。”哑女轻轻一叹。
不敢再做拖延。
否则若是引得大师姐亲临,那与檀郎之事就再难收场了……
夜晚,东林寺并不关山闭门。
因为名播江南道,难免会有些外地香客夜晚抵达,深夜上山,入寺礼佛,倒不鲜见。
若是引用某位年轻县令的戏言,那就是十二时辰营业,一刻也不耽误赚香火。
不过营业这个词并不太好听,用善导大师的原话说,这叫我佛慈悲,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度化迷途众生。
东林寺今夜亦是灯火亮堂,一座座联排的大殿清净庄严。
香火广场上,青烟袅袅。
不时有三两僧人,打着哈欠挑灯巡走。
一座庄严肃穆的正殿,此时夜半,也并不冷清。
正有不少身影,围聚在金身大佛前,烧香礼拜。
这群人影最前方,正站有一位白须老僧,他一袭得道高僧专用的黑色僧衣,手捻佛珠。
老僧虽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却目露精光,望之不俗,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着相了,其实无需如此自责,依老衲多年经验看,久不诞子一事,有可能非你之错,毕竟贵府除了你外,女施主相公的其它妾室,也是久不显怀。
“什么,老讷为何如此笃定?无它,唯手熟尔,老衲人送外号妇科圣手,这些年著有治疗妇病药方三十首,声名远扬,各地香客赞不绝口。
“对于妇病,老衲只需稍微把脉,便可知大概,从不打妄语……嗯,女施主袖子往上卷点,对,就是这个位置,老衲再把把脉……
“错不了了,女施主脉象清晰,身子无恙……对,请这边走,去隔壁大殿的观世音菩萨处,烧香祈福,若是捐点香火钱,求子可以更灵。
“烧完香且先回吧,下次过来,带相公一起来,老衲开导开导他……”
善导大师竖掌合十,脸色肃穆的站在几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礼佛的女香客中央,聚精会神的替身后的金身佛祖,度化眼前的迷途众生。
不过此刻,他面前这位固执求子的女施主偏要观摩研究一下他声名远扬的妇病药方三十首。
善导大师白眉低垂,十分无奈囧色,半推半就间,他从袖中抖落一本出来,只好以三十两纹银的香火钱友情价,私人名义赠出一本。
且谁曾想到,黑衣老僧越是表现的不情不愿,周围前来烧香求子的女施主们,便越是求之若渴。
一时间,白花花的银子晃晕了善导大师的眼,整的他嘴里连续念叨好几句“阿弥陀佛”。
只见不一会儿,今日份的药方子册子全卖完了,热情的女施主们四散,满意离开。
善导大师瞧着满载而归、满沐佛光的女施主们背影,悄悄松了口气,嘴里微不可闻的嘀咕:
“看来明日得让秀发下山多印刷些,咦,何不开个印书坊呢,倒也方便,这供不应求的,不过朝廷好像规定,民间不可私印书籍,得找县衙报备,要不去找那位县太爷商量下……
“算了算了,县太爷佛心不诚,还是不找他了……”
善导大师摇摇头,似是又想起了某个年轻县令的灿烂笑脸,温暖大殿内,这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不禁打了个寒颤,毫不怀疑,万一有利可图,这位年轻县令可以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妇科圣手的名号,只为畅销热卖。
不过有一说一,善导大师觉得这位年轻县令施政为民方面,确实做的挺好,比前几任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敬畏佛祖,或者说,太不拿佛祖当外人了。
可有时候佛祖也没余粮啊。
善导大师无奈一叹,驱走这些世俗杂绪,转脸继续接待大殿内剩余的寥寥香客。
“阿弥陀佛,这位男施主,请问是烧香礼佛,还是求签解惑,什么?来解梦?今夜的梦?
“……等等,施主,你说你也是来求子的?已经拜了观世音菩萨,今日夜宿本寺,结果梦见了观音菩萨进入施主被褥?所以跑来解梦?你想问这是不是要求子成功的祥瑞征兆?这……这……”
善导大师张嘴,看着面前这位欣喜若狂的不育男香客,无语良久,幽幽开口:
“施主,观世音菩萨是女相男身啊。”
男香客:“……”
一炷香后,终于把最后这些做春梦的不靠谱男香客们打发走,善导大师抬手,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
善导大师不动生色的看了看空旷无人的大殿,抓佛珠的手探出,悄悄摇晃了下沉甸甸的香火箱,刚想打开仔细数数,可余光忽瞥见门外一道身影。
老僧立马迎上,肃穆行礼:“阿弥陀佛,这位女施……女菩萨,深夜来访,是烧香礼佛,还是求签解惑呀?”
绣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步入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