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白离开归农山庄,行上半个时辰,落在扬州天下楼后院。
一只蝴蝶从三层楼上翩然而下,庄梦行轻摇纸扇落在一旁,将蝴蝶收入扇面,笑面对人:“怎得这时辰来扬州。”
君不白扫一眼厨房,没听见大姐苏铃铛今日的剁馅声,笑问道:“我大姐呢?”
庄梦行朝厨房望去一眼,叹一声气,凄凉回道:“她去金陵了。”
君不白一揽衣袖,大姐不在,也能放肆些,仰头笑道:“扬州与金陵相隔不远,你若是牵挂她,为何不去金陵看上一眼。”
庄梦行面露苦色,合上纸扇,连连摆手,“你大姐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她临走前放下话来,我若是敢在金陵现身,她会把我剁成肉泥,扔去山上喂野狗。”
君不白上下打量一番庄梦行,自己眼下还不能去金陵,娘那边也得找个让她分身不暇的缘由,既然大姐去了金陵,这眼下倒是有个缓兵之计,坏笑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大姐如今可是待嫁的年纪,我们家那几位长辈都在金陵,你就不怕这次,他们在金陵给她寻几个家世样貌都配得上得人家来议亲。”
庄梦行愣在原地,脸色煞白,手骨微微颤抖,摊开纸扇往怀中扇风,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颤巍巍道:“当真会如此?”
君不白抿嘴偷笑,再添一把旺柴,“我刚出生时,我娘就给我许了七八个娃娃亲,她那性子我可是最清楚,我估摸着,这次我大姐去金陵,金陵那些有头有脸人家还未娶亲的青年才俊都会被我娘邀约的。”
庄梦行手中纸扇摇得起风,思索良久,咬牙,将纸扇按停,“你家那几位长辈可有什么喜好,我好备写厚礼前去金陵。”
鱼已上钩,再撒些饵料就行,君不白掰开手指数道:“我娘喜欢吃的,你啊多备些山野奇珍,她吃得顺心,自然向着你;唐姨最看重人品相貌,你的相貌不算上等,但也能勉强入她的眼,到时候去了金陵,待人接物多勤快些就行;我舅母好拿人试药,你就自求多福吧。”
庄梦行悉数记在心头,又恐记错,在嘴边呢喃几遍,字字熟记,察觉君不白少说几人,开口问道:“刀皇跟剑神那边……”
君不白摆手道:“我爹跟我舅父那边你不用担心,只要前面三位点头了,你跟我大姐的婚事就十成有八了。”
庄梦行浑身舒畅,拱手一拜,谢过君不白,手中纸扇轻摇,几只蝴蝶飞出,飞向扬州各处山野河沟,又低头审视一圈身上衣衫,见长辈,不能失礼,待会去姜家绸庄作几身得体的衣衫,好撑个场面。
有庄梦行去金陵搅和几日,去金陵的行程也能富余些日子,君不白收去笑意,作别庄梦行,御剑赶回苏州。
苏州天下楼。
谢湖生在后院练拳,身旁练拳的江小鱼已经力竭,每次出拳都面目狰狞,强忍骨肉撕裂之痛。
谢灵远从屋檐上现出身形,瞧着院中一大一小的人,在指尖捻出一枚算珠。一阵巧风迷眼,谢灵远别过头去躲,却见一身青衫落在眼前。
谢湖生没见过谢灵远,捏出一拳拳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谢湖主的拳何等威力,谢灵远心知肚明,散去指尖算珠,拱手作揖,“在下谢灵远,天下楼一层楼的守层伙计,前几日去王家私塾料理王二公子的后事,今日刚回来。”
谢湖生冷嘲道:“那样的蛀虫,也有人帮忙料理后事啊!”
谢灵远尴尬一笑,“鄙人与王二公子有过同窗之谊,也受过王家恩惠,不忍他曝尸荒野,聊表心意罢了。”
谢湖生一脸鄙夷,“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肠子都七拐八绕的,不够直爽,脸面看得太重。”
谢灵远恭敬回道:“势单力薄,总得圆滑些才能苟活于世。”
谢湖生散去拳风,背负于身后,抬头望眼天色,面露沉重,回头凝视谢灵远,望得谢灵远一身胆寒,良久才吐出一句:“你会做饭不?”
谢灵远眉眼舒展,直起腰身,“学过几日,一些家常还能拿得出手。”
“那今天这晚饭你来做。”
谢湖生一步洞庭闪去院中,还未喘匀气息的江小鱼从青石上挣扎起身,撅着嘴随他继续练拳。
谢灵远正要跳入院中,瞥见街上一队缟素穿行。王家私塾中几张相熟的脸混迹其中,一身缟素的妇人扶灵哭泣,引灵的牛车前,牵绳的黑衣少女,鞋面一圈珍珠润泽有光。
“王家的人!”谢灵远小声嘀咕道。
牵牛的少女抬头望向他,笑得诡谲。
相隔如此之远,那女子也能听见,谢灵远后退几步,躲去暗处,望着那队缟素出城,才收回目光,跳去院中。
那队缟素出了城,扶灵哭泣的妇人止住哭声,冷眼一横,唤黑衣少女停下牛车,“去洞庭的人可有消息了?”
黑衣少女低头望着鞋面大小相似的珍珠,少了的五颗已经补全,看着格外顺眼,“那人已经飞鸽传书回来,信上说得手了。”
妇人极尽温柔地抚着灵柩,阴冷道:“等那人回了金陵,只需留那女子性命就行。”
“知道了。”
少女背着妇人笑得灿烂,拽一下牛绳,牛车悠悠前行,牛车四个角落直立的魂幡迎风摆动。
神农医馆后院。
洪不定从别处讨来一身干净衣裳,又去护城河中洗去身上几斤污垢,没有污垢暖身,宽袖的袖袍冷风直灌,让他接连打着喷嚏,鼻涕横流,随手用袖口擦拭,刚换的新衣裳袖口黏成一团,不新不旧,实在难以适应,索性蹲在院中熬煮汤药的火炉前搓手取暖。
孙妙手一袖浅风将他推去院中暖阳里,“别脏了我的汤药。”
洪不定轱辘滚动几圈,地上青石被晒得烫人,让他一时不想起身,“神医,我这可是听您的吩咐,洗了澡,换了衣裳,您怎么还这般嫌弃啊。”
孙妙手拂去药炉上的浮灰,嗅一口药汤的熬煮火候,捻须道:“你身上那病自己应该知道吧。”
洪不定摊直身子,枕起双臂,自嘲道:“我早已释然了。”
药汤还需些时辰,孙妙手垂手问道:“你那病怎么得的?”
洪不定枕着手臂,呆望一眼天色,一尘不染的湛蓝,清透纯净,笑道:“被我二叔暗算了,他想让他儿子做家主,所以给我下了药,又寻了几个花柳病的女子与我欢愉几日,才得下这病,家风败坏,名节不保,索性就被家里除名了。”
炉火微弱,孙妙手摇动蒲扇,引出火势,问道:“二十年前与我家姑爷齐名的剑仙是不是你。”
洪不定笑了又笑,“什么剑仙啊,如今只是个苟延残喘沿街要饭的花子。”
孙妙手停下蒲扇,叹声道:“我神农谷行医数年,谷中奇方不计其数,唯独你这病药石难医。”
洪不定淡然道:“无妨的,等我家庄主入主长安,我也就能寻个干净的地方,了却此生了。”
君不白一袭白衣悬在院中,剑光凌冽,落在洪不定眼中,他不自觉得五指虚握,手中空无一物,冷笑一声,散开手掌,翻身而起,“老庄主可是将老郑留在庄子了?”
君不白点头回应。
洪不定心中悬石落下,紧一紧身上不合身的衣裳,“既然楼主回来了,还请楼主随我去老郑家走一趟,当回说客,他恐怕十天半月不能回家,我这乞丐模样,实在难登他家的门。”
郑一刀因楼万春失去一条手,天下楼欠下的恩情,君不白不能推脱,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
洪不定推口而出,“老郑的娘子跟他儿子。”
君不白散去脚下长剑,安稳落在院中,去见恩人,不能居高而视,“你前面带路,我去同她二人讲。”
洪不定弯腰朝孙妙手行一谢礼,被孙妙手随手打发。足尖轻点,掠上屋檐。
君不白本想同孙妙手言语几句,孙妙手起身倾倒汤药,也无暇与他回话,君不白扫一眼厢房,白衣掠地,飘上屋檐。
白墙灰瓦间,有两人穿行。
洪不定的轻功比君不白略胜一筹,每次都会停下半步等他赶上。
二人行了一盏茶时辰,落在城西甜水巷。
洪不定在水路停下,掬一捧河沿的清水洗净脸庞,梳理好衣装,在身上胡乱抹净双手,伸手指向巷尾那座门庭宽阔的院落,“那便是老郑的家。”
君不白故作镇定,沉一口气,端着步子往巷尾走去。
洪不定随在身后,被巷口看守甜水井的老者认出身份来,老者从凉棚伸出半颗脑袋喊道:“你今天怎么到城西来了,这山神庙会还没到日子呢,你这身衣裳又是从哪偷来的,赶紧还回去,可别让苦主找上门,打断你的手脚?”
洪不定赔笑道:“这是我讨来的,今日陪天下楼的楼主来找人,不得穿得像样些啊。”
“天下楼的楼主!”
守井老者惊呼一声,探出半个身子打量君不白,城西地界,很少去城南走动,老者苦守城西多年,也就年少时偷偷去过城南一次,名动江湖的天下楼,他也想瞻仰几眼,好与人炫耀。
二人谈话间,君不白已走去巷尾,停下步子,抬手叩响门环,“天下楼楼主君不白前来叨扰。”
隔着院门,院中有孩童玩闹声,君不白叩响门环后,院中顷刻无声,有妇人的脚步从房中踱出,停在院中,也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