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录

夜厌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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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至亲至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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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梧惠收拾整齐,又将前发精准地一分为二,压到耳朵后面,才放心地出门。

大概就是耽误了这么点工夫,她竟与莫惟明碰上了。他正好从楼上走下来。两人四目相对,都站在那儿没了动作。

“你终于,退烧了?”梧惠来了这么一句。

“早就退了。”他翻着白眼,“甚至上了两天班。你大周末的,要去哪儿?”

梧惠哑然。昨日与如月君接触后,她仍有几分不死心,打算去蚀光一探究竟。未必真打算把东西要回来,只是想讨个说法,顺便了解一些关于如月君的事。毕竟,他也没说什么禁止自己与施掌柜接触的话。

她有点心虚地说:“没什么啊。既然休假,就出门随便转转咯。倒是你,病刚好,又想去哪儿?”

“那不是病。既然你无所事事,正好,跟我去一趟霏云轩。”

梧惠又是一阵心虚。她忘告诉他,自己上周才从那里回来,还见到上次他们一起时不曾见到的玉衡卿。更重要的是,那一天凉月君告诉她,自己与警察厅那个警医之间,存在着无可调和的过节。具体是什么,她不好问,但大约与凉月君生前的家人有关。梧惠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凉月君作为六道无常,还算得上十分“年轻”。

但,不论这一次,还是上一次,莫惟明都是因为唐鸩的话与行为动摇。若这次又让凉月君知道,一定会将他们扫地出门,甚至永远不许踏入霏云轩半步。凉月君与唐鸩的关系也有些耐人寻味,梧惠认为,至少一方一定对他们隐瞒了什么——前因或者目的。也可能二者都这么做了。

所以,她不觉得莫惟明今天过去,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尤其他的弟弟那样说了……

“我、我觉得你还是再斟酌一下?万一又被下逐客令呢?”

“有什么可斟酌的?他们赶我们走,总要有个由头。不上门亲口去问又怎么知道?”

“你去了他们也未必说啊。”

“但不去一定不会说,不是吗?”莫惟明推了推眼镜,又说,“而且我也不止为这个理由。也不必担心被他们赶出门去。只要手中始终紧握筹码,他们就不得不重视我们。”

经他提醒,梧惠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她假意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嗯……”

“你要说什么?”

莫惟明果然追问起来。梧惠佯装困扰的样子,顺势说:

“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砗磲已经丢了。”

看她刚才的德行,莫惟明也不是完全没有猜到这种可能。只是她真这么亲口说出来,他的瞳孔还是有一瞬细微的变化。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站在楼梯口不动。但他脸上那常有的笑却几乎完全消失了。

“你……没有气傻吧。”

“我在猜你开玩笑的可能性。”

梧惠叹了口气。

“是真的——就是之前,我和玉树一起看你那天。等我回家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被乱翻了一通。然后,小偷就拿着找到的珠子,当着我的面跳窗逃跑了。此外的东西都没有动。”

“偷?这不是明抢吗?你看到他了是吗?他长什么样子?”

莫惟明终于从最后两节台阶上迈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梧惠面前。她微微抬头,看着对方认真严肃的脸。虽然这些都是大实话,可梧惠的心态还是有点飘忽。

“看到了……是那个蚀光的丫头。其实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找施掌柜要个说法。”

“这么大的事你今天告诉我?”

莫惟明几乎确定,她没有对自己开玩笑,也没这个必要。

“你生什么气?那时候你不是情绪不好吗?我想着若告诉你,你烧得更厉害怎么办?而且为这种事给报馆请假,也太离谱了,我更不可能告诉启闻,让他替我去跑——何况他这阵子都不在。再说了,一开始不也是你让我赶紧把它在蚀光处理掉吗……”

莫惟明真是要气笑了。

“此一时彼一时,非要抓着这点吗?中间经历过什么,你愣是一个字不提。算了……在这里吵这点没什么意义。叫个黄包车,先找施老板。”

梧惠微微松了口气。不论如何,能拖一时是一时。既然拿了他们的东西,施无弃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个理由能够说服莫惟明,让他放弃参与星徒间的争执,那再好不过。再加上他与六道无常往来密切,应当知道如月君不希望莫惟明介入的事。

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莫惟明一路一言不发。虽然他平时也没有太多话,但这次的气氛明显不太一样。梧惠从很早前就能感觉到,他其实是个很重视家人的人。如月君说的不错,若除了他的父亲,还有他兄弟的情报,他一定会一头扎进去,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我……能问你件事吗?”梧惠开了口,“关于你家里的——”

“……你问吧。你非要问,我也堵不住你的嘴。”

梧惠瞥了一眼他,他又恢复了那淡淡的笑,视线却坚定地落在前方的道路上。关于她的提问,莫惟明自是有心理准备。他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有些反常,任何人都会感到奇怪。

“上次你说,如果有父亲留下来的技术,能够造福于人,你会很高兴。我当然信,只是我如今感觉更多的,是你对他的执念。我还记得你说,你并不是从小就与父亲一起生活……所以我很好奇,为什么莫老虽不曾从出生就陪伴你,但他却能给你这么大的影响?”

莫惟明皱起眉。

“我认为这两件事相互间没有影响。我为什么不能既执着于他的研究,又执着于他的消息呢?不如说正是因为我们的接触不算长久,我才会更好奇他的一切吧。我本在内陆长大,环境与一般的同龄人几乎一样。除了我,很多孩子的父母也在外务工。除了我由保姆来照顾,他们由爷爷奶奶照顾,并无不同。”

“然后?”

“然后到了我十岁左右……那是作为孩子的思维非常活跃,记性也很好的时期。我和我的猫,被接到他的研究所里。此后我就再也没出过门了,你明白吗?我说的这个出门,不是不能外出……而是不再与任何同龄人有所接触了。我离开前就听街坊的孩子说,以后我们会去读书,去上学——中学、大学。”

“确实是这样。但我记得一直有私人老师在教你。”

“你也知道,之前我说过,我没上过学。其实同龄人就有去小学的,回来给我、给更小的、还有没钱上学的孩子讲学堂的趣事。虽然那几个上学的喜欢抱怨,尤其讨厌做功课,但对我们来说的确是新鲜事。我有家教,他们觉得至少不用出门,大家相互羡慕罢了。我也是怀着对学堂的期待成长的。”

“但你后来也没有去成……”

“是啊。去研究所的生活,与我设想的截然不同,尤其是那么……那么封闭。我太无聊了。但好在,我不讨厌学习。我在十五岁前,就已经基本掌握中学的知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很多人在这个年龄才刚开始读中学而已。我爹那时候是很胆大的,敢直接让我拿刀上手术台——当然也只是切一些实验动物。”

“莫老的教育风格还真是……那你母亲呢?”

“两个人都很忙,即使身处一栋建筑,也很难见上一面。比起父亲,母亲更少来主动看我。哦,她不是我的生母……我刚来的时候,两人一起迎接。那真是为数不多的‘一家三口’同在的机会。我以为我会兴奋地扑到他们怀里,可是没有,他们都让我觉得陌生。那时候他们就告诉我,我生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但我可以叫那个女人母亲。”

“那也太奇怪了吧?这怎么能开得了口?”

“确实。所以我一开始有点抵触,连阿姨也不愿意喊。不过后来发现,不管是她还是我父亲,我今后还是见不上几面,就觉得没太大区别。而且她人其实很不错,对我也挺好。何况研究所的人们提起他们,也都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我也就这么叫了。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没什么。”

“但再怎么说,父亲,是亲生的,所以你才……”

“应该是有这层原因,我自己也想过。而且,虽然机会少,但他会主动来看我。尤其当我背过新的公式,解开新的难题,让其他人夸我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也会表扬我——然后给我的带教老师们布置新的任务。”

“啊?那你不觉得压力很大吗?”

“还好吧?不过确实,叔叔阿姨会比平时更紧张、会严肃,与以往同我相处的氛围大不相同时,我就知道他要来了。他总给我带一些小礼物——就是和我小时候寄回来、和很多家长给孩子带的纪念品一样,普通的、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小孩还是很吃这套的。而且,只要我表现得好,组里就能开口要到更多资源。生活上、研究上的。”

“这些是有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观察来的?”

“忘了。反正就是感觉,他来就有好事儿。只要我学得勤,那所有人都开心,我也会跟着开心。年轻人吗,很单纯。我最高兴的还是他亲自指点我的时候。别人怎么都给我讲不明白,我自己怎么都想不通的时候,他三两句话就点拨通了,我很佩服,大家都佩服。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所以我总想着努力见他。”

梧惠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明白了……其实你一直想得到他的认可。”

“算是吧?到了现在,我大概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明明我是亲生的儿子,为什么到头来还不如那些属下人更了解他呢。”

莫惟明的声音低下来,视线也随之下移。他垂着眼,让梧惠不知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

“……那,那你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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