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了又白,白了又黑。她的视线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只几度开合眼睑,视野的风景就有地覆天翻的巨变,似是顷刻间历经了沧海又桑田。每一处景象都是快速闪过的,寥寥几个动态的影子不断地变形、切换,只用很短的时间。除了这些破碎的画面外,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知不到温度的改变。不知受什么原因影响,她连正确呼吸的方式都要不记得了。
所幸在彻底窒息之前,她的脑子终于回忆起如何喘气儿。出窍的意识一点点倒灌回来,视野也重新变得清晰。窗外的阳光打进来,但恰好避开她,只让室内十分明亮。似乎有这样一个轮廓,在她眼里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就好像一直停留在自己面前一样。
“醒了?”
一个青年男性的声音。
我是在医院吗……?
这一点,是她在看到那身标志的白褂所迅速推出来的。项上挂着的听诊器与手中的资料簿亦都加以佐证。她还不能看得太清楚,但在判断出自己身处的地点后,若有若无的酒精味便溢到鼻腔里来。再一动,她便觉得浑身酸痛了,只是下半身却毫无知觉。一眼看过去,可真是要了命了——她的右腿竟被打上石膏,架在床尾的铁架上。
“呃——”
“别乱动。”医护人员拿着笔哒哒哒地记下什么,头也不抬地说,“放心,没动刀子。但断是断了,只能辅助复位。你昏迷的时候倒不会乱动,现在就说不准了。”
说完,他不由分说用手背摁在她头上,又嚷一句:“烧倒是退了。”
“昏迷?多久了?可、可是……不行,我还要把钥匙还给——”
“亏你睡了两天还能记得。”他有些意外地抬起眉。
“两天?”
“确切地说,三十四小时?”他用笔点了点削瘦的脸,“三十四个半小时。大概是前天凌晨四点开始的手术……对了,你眼睛也碰坏了,缝过针,别动纱布。痒也千万别挠,过段时间会拆线的。别的地方除了淤青,暂时没什么大问题。如果你再昏迷下去,我们就要考虑到颅内出血、脑水肿什么的了。”
她慌忙摸上脸,才惊觉左眼上贴着一块纱布。纱布有些厚,透气性不佳,很可能是考虑到避光的需求。难怪刚睁眼的时候,她就对自己的视野感到奇妙的不适,却说不上来。
“梧惠……是吧?”
“是、是的?”她只能用右眼盯着他瞧,“你是怎么知道的?”
“包里有你的员工证。星光报馆的编辑?你说的钥匙什么的,应该都在你的包里,存放在保卫处。回头护士给你拿上来,你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缺什么。另外,费用方面教会的捐款已经给你垫付了,但你得还。因为无法征询本人意见,也联络不到你的亲人,目前采用的基本上是保守治疗,再贵不会贵到哪儿去。大概。”
大概。
梧惠还有些发懵。她努力调动自己迟钝的脑子,还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梳理好情况。她只记得她半夜下班,好像为了躲跟踪的人,被行夜路的车给撞了。看样子,小腿骨折是没跑,少说一个半月才能拄拐下床。这不至于疼昏过去的,好像,是之后不幸磕到路牙子上了?还不知道要上哪儿找肇事者呢。车是稀罕物,但曜州这么大,配车的机关可不少,而且一个都得罪不起……真是吃大亏了。就连跟踪她的那个人,她也不知该怎么对警察说才好。
得了吧,这会儿哪里都去不了。她狠狠地叹口气。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无奈。这都叫什么事呀。看她眼里还有千百个问题,这位医护人员便对她说:
“也不必太消沉。既然你醒了,我们便能让警察来做笔录了。到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便是。如果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好心提醒你,是我送你来的。我下了夜班,没走多久就见你躺在路边……你一个人。远处有车的声音,肇事者应该是跑了。”
梧惠半张开口,有些不可思议。她开始认真地看过来,眼里多少带点感激。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凭这纤瘦的身板把她弄来,很不容易。他看上去三十来岁,很高,或许因为疲惫站不太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窄窄的眼镜,没有框,看上去很轻便。但在阳光之下,也能看清那眼镜后淡淡的眼圈。他蓄着触肩的中发,大约没时间打理,显得有点乱糟糟。虽然清晨的光线不强,却不难发现他的发丝不是纯正的黑,而是一种朦胧的、沉闷的深灰色。
但他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大约是出于礼貌,想在医院这种冷冰冰的地方显得柔和些。只是有些僵硬,尤其配上他此刻疲倦的神态,委实笑出几分假意。他微微张开口,看着她,迟疑地说:
“你……真的很沉。”
梧惠的脑袋嗡的一下。从刚才到现在她就想说,这人未免太不会说话了。虽然医护人员忙里忙外,面对五花八门的病人没有好情绪是很正常的事。但这位,她已经确定,就是说话不过脑子。但看在他算救自己一命的份上,梧惠不得不忍气吞声。而且,现在她还躺在人家的医院里,让人家拿捏来拿捏去。侍应生、教书先生、大夫护士,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只有不到一百斤好吗?”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没多少力气,干不来体力活。”大约听出病人语气的不快,他改口倒很及时,“你动不了,就让其他护士帮你打个电话,叫人来照顾你,结下费用。这么久没吃东西,都是靠打葡萄糖撑过来的,别吃太猛。注意清淡饮食,忌辛辣、油腻、发物,还有烟酒。我困得不行了,趁没有别的病人先趴一会……晚点见。”
正说着,他就打起哈欠,转身向门外走去。她哪儿有什么胃口,一堆事装在肚子里,气也气饱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问更多,那人就擅自离开了。这间病房有四张床,两张床各抵着两面墙,就没什么落脚的地方,暂时只住她一个。在住院部大喊也太没素质了,她只好等着。好在护士很快上来了,与她正常地交代几句,才让她确信这儿是个正经医院。
“刚那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梧惠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他不太……”
“不太像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呢。”
护士熟练地给她挂上一瓶点滴,嘴皮子和手上的动作一样利索。一听便知道,这话绝不是她第一个说的。梧惠板着脸问:
“他竟然是医生?我还以为……也是护士什么的。”
“看着很年轻吧?”更年轻的小护士狡黠地眨眨眼,“说实话就是,看着很不靠谱。他又忘了说名字么?他是莫医生,莫惟明。我是新来的,知道不太多。听前辈们说,他好像没读什么正经的医科大,是走关系进来的呢。这个人,怎么说呢?其实挺有能力。护士长是这么讲的:要是好好干,加上够硬的关系,年纪轻轻提拔个副主任也不是问题……”..
“因为不会说话?”
护士苦笑起来,但也可能真觉得有些好笑。她收拾好搪瓷托盘,用怕被听见的声音说:
“岂止是不会说话,有点……嗯,嘴上没门吧?大概医德尚在,不能说见死不救。他送你来,就是你的主治医师。可能怕你醒不来还不了钱,查房比以往格外勤快,所以没怎么好好休息,话也少了。平时莫医生挺……挺开朗的。他说话有意思,很容易把大伙逗笑……但你也知道,上年纪的领导就不爱我们嘻嘻哈哈的。而且当着病人和家属的面儿,他用词也不怎么注意——还从来不改呢。”
“哦。”梧惠静静地说,“那嘴是挺贱的。不过,他刚不是说,教会可以垫付么?”
“那也不好说呀。而且能不能申下来,也不是看上头心情?他那不遭人待见的,知道自己不能马上申下来,全是自己垫的。你要是付不了,主任可要给他穿小鞋了。”
梧惠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在报馆工作多年,她大小的稀奇事没少见过。但像现在离那种奇怪的人这样近,二十几年还真是头一次。按理说该感谢的,可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好啦。趁大清早医院不忙,你要联系家里人么?我给你打电话去。”
“我家人……我家人不在这。”梧惠皱起眉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打到办公室去,找一个叫欧阳启闻的人。他是我同事,麻烦他下班过来一趟。电话是……”
温柔的小护士记了电话,嘴上应着“好的呀”就出去了。一看就是年轻,还有点儿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朝气在。她肯定不比自己小几岁。在医院干不了两年,她大概也会板着像梧惠那样的死人脸,平等地应付每一个病人。
等启闻来了,要麻烦他带走钥匙,还有帮自己多取点钱。存款她是有的,但不多。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刨去寄给二老的本就所剩无几。这下可好,家底怕要吃空了。独身在外真是一点意外也经不起。现在,梧惠也不知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她应该被安置在偏远的地方,隔一段时间能听到临近的病房被送来新的病人。这里始终是一个人,但也不方便叫护士来。好在她没什么事,自己也喜欢安静。趁那小子来之前,干脆再睡上一会吧。
只是她一闭眼,漆黑的视野里又浮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讨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