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人道之所以为人道,是因何由。”
那位大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二位无常的问题。昔日熟悉的面孔发出陌生的质询,两人的眼神再度交错,却没有给出答案。他们左右微微让开身子,看向站在后方的谢辙与聆鹓。虽然被“借用”的三位无常没有瞳孔,却给人一种仿佛在注视二人的感觉。
是在问他们吗?
他们不敢直接回答,生怕说错一句话。在令人窒息的目光的审视下,聆鹓试探性地说:
“因为……人道,有很多很多人类在生活?据我所知,人类是人道的原生驻民。正如修罗云集之地叫修罗道,饿鬼云集之地叫饿鬼道……虽然,各道也有这之外的生命。”
“并不准确,”朽月君摸着下颚思忖道,“也许大人想要的不是这浅显的答案。喏,你应该知道的吧?其实你们那位妖怪的好友,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辙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忙说:“我清楚地记得,寒觞曾说了一些话……我想,阮缃姑娘、沧羽公子,甚至百骸主施掌柜愿意帮助我们,也都是因为他们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阮缃怀里抱着问萤,和沧羽站在一边。在得到他们肯定与鼓励的目光后,他说了下去:
“人道的一切生灵,都与‘人息息相关。鬼神固然存在,而人道则是人本位的世界。寒觞说过,冤魂厉鬼是人类的灵魂,器灵、付丧神是人类的造物而生,动物与植物的妖怪终究也会修炼成人类的模样……只有很少一部分非人间而生的恶鬼罗刹,乃至南国诸神,是从其他世界的流落之物。所以,我想,人类……是在人间常驻的生灵的最终形态。但若是这样一来,那些恶使,也就是人性之恶所催生的妖怪,却再也不可能变回人类。这是为何?”
能提出这个问题,谢辙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神无君更是直言道:
“有谁刻意设计,将人性之恶集中沉淀到个体身上,使其节外生枝。”
“然后再修剪他们。”朽月君补充说。
不难猜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
谢辙不再害怕。像那两位六道无常一样,他以质询的语气发问:
“为什么要这样?所有的不幸与灾难,都是精心设计的。我们本不需要经历这些,也不会失去这些……作为人道万千平凡的、原生之物,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偏偏是我们……”聆鹓轻声说。
“不是你们,也会有别人。组成人间的每个个体所蕴含的灵力,虽有差异,但终不算天壤地别。其最主要的区别,是在于此人能否将其合理地引导、释放。如叶氏姐妹,便是有着丰沛的灵力,只是没有活用的天赋。这也是为何,猎食人类成了妖异获取修为最快的方针。”
“随时间推移,人类的种群数量迅速扩张、膨胀。通过轮回之流,人间的灵力由人口的提升逐渐满溢。原本六道间的灵力分布维持动态的平衡,但当过量之灵朝人道倾斜之际,其他的世界便更加贫瘠而荒芜。”
“为了使世间的一切恢复平衡,有两种方式解决问题。其一,是减少人间生灵的数量;其二,是削弱生灵个体的灵力。前者无疑是毁灭性的,如每一次战争,每一次饥荒,每一次瘟疫,会给万千生命带来灭顶之灾。但这也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所有的矛盾仍会发生,在恢复稳定后人类的数量也会急剧增长,一切很快就恢复到以往的模样。后者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若要选择缓慢的、不易被察觉但影响最小的方式,依然赶不上人类增加的速度。”
“因此,采取了二者并行的方针。”
“以明显的、不明显的;当事人知晓、不知晓的方法,令朽月君与殁影阁行动,催化十恶的降生。如修剪枝叶般,提前清除埋藏在人间的祸患。你们应当知晓,所谓恶行,即是生灵本能的一部分。转化为妖物的异变,被人类称为妖变。妖变诞生的恶使,会持续从曾经的同类身上汲取力量,淘汰种群中的部分聚落。死者转生轮回,仅有极少部分会重返人间。”
“恶名聚合之灵沉积于恶使的身躯,再将其斩杀,或夺其恶名,灵便消散。这部分被重新收集并释放的力量,依然在人间徘徊,只是不再分布于个体之中。而后,打通六道间的壁垒,膨胀的灵力便会缓慢地向另外的世界流通。这个过程,会持续数百年之久。直到六道中的灵能维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裂隙自然会完全合拢。你们选择了安全的地方。”
那些恶使也被利用了……虽说仍算是罪有应得,但起到如此效用,命运也如工具一样卑贱。即便如此,他们的死却成全了另外的意义,很难对此做出精确的评价。几人的心中只觉得一阵可悲。连同他们在内,所有人都被名为‘天的神明算计了。不止是枫和弥音,很多恶使都不必沦落如此下场。
但还能做什么?去地府击鼓鸣冤吗?
“所以果然不是错觉。”神无君说道,“邪见消失后,我开始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如释重负之感。但这样的感觉是具象的,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逝……我眼前若隐若现的流光,也都在逃往人间之外的地方。不出意外,人类体内的灵力会越来越少——妖怪的数量也会越来越少。不属于人道的妖物也会选择回归,因为人间会慢慢失去捕猎和生存的理由,它们自己的故乡正重新变得丰饶。”
“这就是恶使被铲除后的世界吗……”沧羽笑道,“呵呵,到头来,我们也会失去安身之所吧。不过,也可能我活不到那个时候。”
这时,阮缃小心翼翼地说道:“说起来,那个——叶雪词大人已经逃走了。您说十恶都已经消失了,莫非,她也遭遇不测了吗?”
“已有走无常将她接待。她不会死,且她的死亦没有意义。盗之恶使在见证邪见与妄语的模样后,恶名虽不会淡化,属于人类的部分却鲜活异常。正如黄泉十二月一样,当其真正想迎来死亡,死亡便会降临。只是死去的并非他们本身,而是其恶名的权能。并非所有的恶使都遭到清退,其中不乏被剥夺职能的存在,也算作被除名于十恶。”
聆鹓突然想到,说不定薛弥音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活着。虽然过成什么样子,她也不得而知,但这个想法令她在此刻的迷茫中感到了一丝柔软的欣慰,就像抓住一只有力的手。而其他人都不再说话。神无君和朽月君更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三位同僚。
左侧的霜月君扬起左手,右侧的叶月君则扬起右手,站在中央的卯月君将双手缓缓抬起。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好像孔雀张开美丽的屏。分明只有三人,却让人有种目睹观世音无量千手的错觉。
“红玄长夜,阴阳往涧。这便是你们渴望目睹的三千世界,这便是你们意图见证的万丈红尘。你们可还满意?”
“不出几百年,法术、道士、方术士、阴阳师……这些以灵力为源使用法术的行当,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那些与妖怪作战或生活的故事,也终将沦为无人相信的神话。甚至,六道无常的身份终将被人遗忘,被时间的洪流淹没,成为历史深层淤泥中不起眼的砂砾。”
神无君平静地说着。直到此刻,人们仍然无法从他的陈述里判断出任何情绪。
“真有趣啊,感觉好像受到了过河拆桥的对待呢。”朽月君的语气倒是明显的抱怨,“***的不想干了!”
面对这般态度,三人就像是没有听见。他们齐齐转向阮缃的方向,那洁白而无一色的眼眸看得人心惊胆战。整齐划一到让她心里发毛的声音这样说了:
“郁雨鸣蜩,你可知罪?”
终于是到了兴师问罪的环节。阮缃慌忙转过身,踉跄着跑到皋月君身边,伸出双臂像是幼稚的小鸡崽一样,徒劳地保护着什么。
“不,别这样……她明明没有错……”
在任何人有所行动之前,皋月君竟意外地站起身来。这实在令她耗尽力气,她所吊着的最后一口气似乎完全是为了这一刻的体面——预料之中的这一刻。她的身躯非常单薄,鬼魅一般,能透过她看到对面的风景。远处无数乌鸦的眼睛仍潜伏着,观察着,等待着。
直到此刻,她仍维持着这份美丽。只是她身躯白得发光,几近透明,徒留一个人形的轮廓。她银色的长发在无风的环境下轻飘飘地摇曳,一双清澈的眼眸中,金色的三日月环却早已黯淡,似乎下一刻就会完全失去光彩。
她上前两步,走到阮缃面前,仍继续迈步。她一直走,错开了三位无常,走到了天台边缘。对着遥远的、支离破碎的天幕,她缓缓下跪、俯身,如此虔诚地说道:
“妾身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