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真是冤家打上门了。”
晏?推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语气优哉游哉。这里离神庙已经有段距离,他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刚一开门,便用幸灾乐祸的调子朝屋里人宣布。没有回应,他悠然一笑,加强了语气:“烧了你蜘蛛窝,把你修理了一顿的那些人来了哦。”
那人依然没有理他,不如说,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晏?倒很乐在其中,接着说了下去:
“你逃命的样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甚是飘逸洒脱,不愧是一届大妖。也还好你跑得快,不然在路上要给追上,指不定还能不能全须全尾找到这儿来。这么说,他们该不会就是追着你才摸到这来,莫非压根就是你把他们引来——”
他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一阵桌椅翻倒的巨响。电光火石之间,缒乌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冷森森注视着蛇妖挣扎扭动。袭击突如其来,晏?被扼得竖瞳暴突,他张大了嘴,从喉管漏出嘶嘶气音,连嘴里的舌头都变成了蛇信的模样。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蛇鳞的轮廓,肤色发青,喉中发出快要断气似的声响,俨然一副要被这力道掐出原型的样子,缒乌这才松了手,眼神仍似要杀人。
“说话注意点。再有下次,我不保证你这张长着喋喋不休的嘴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晏?抓着喉咙咳了半晌才回过神。等他再开口,仍不见半点惊惧,堪称是打蛇随棒上。
“哎,哎,开个玩笑嘛,怎么这么大火气。呼……”
缒乌冷冷一瞟,坐回椅子上。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善罢甘休吗。”
他指的自然不是蛇妖。晏?在他脚边盘起腿,直起上半身调笑:“哎哟,记仇啊。仇别隔夜,别不新鲜了。趁今晚他们睡着,你去把他们都弄死。别怕,神庙这儿我给你打掩护。”
“没那么简单。”他不知这蛇精到底几分玩笑几分杀性,先以目光剐了一道,要他别轻举妄动,“他们已经端了两个神明,这其中有很多偶然,但他们必然不是易与之辈。”
“还把神的宝贝都掳走了。那些东西都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点棘手。”晏?略略收了笑。
“那倒未必。”
晏?突然就精神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想抓住眼前晃过的一抹蓝光。缒乌却已然收手,重新把蓝珀收回身上。
“至少这一件,他们是没了。”
“我说呢……难怪感觉你身上有哪儿不大一样。我以为是你去谁哪儿逍遥了呢。”
晏?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如试探猎物的蛇吐信般。缒乌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他话头一转:
“我要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不是我那地方的问题——鸟神的地盘全毁了。没有个万人之上的神,再好的筹码也无处兑现。”
晏?咂了咂嘴:“那地界可是打点得很不错,你就这么放弃了?”
“你要我步鸟神的后尘么。”
“那留下。”晏?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瞥着别处,“这儿也挺好的——也很有意思。”
缒乌直接无视了他。
“我会找到另外的出路。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晏?没有料到这茬,闻言愣了一下,拉长了声音。
“跟……哈?投靠新下家
还捎一个,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好。”
“少废话,跟我走。”
缒乌这会儿是听进他的话了,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晏?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好好好,那都依你。”
缒乌不再说话。他自顾自站起来,转身要去休息。晏?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楚神官没说你在这。你要真不痛下杀手,而挑别的乱子,还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
缒乌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儿和他们计较。”
白涯在外漂泊多年,按理说,早就练就了沾床就睡的本事。这个夜晚却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沼泽中心地带独特的气候,他感到四周的空气潮湿无比,闷得慌,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很疲惫,又无法安枕,焦躁地翻了个身。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另一张铺上,柳声寒的眼睛也折射出微光。
“你怎么还醒着?”
“睡不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感觉……我听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努力去听又听不清,想要不去在意,它又挥之不去。”
“耳鸣吧?唔,必须睡了。”白涯不知在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明天还得早起。这神庙要派人送我们去边境,起不来错过了,贻笑大方不说,我们不会真要跟那些人一块被忘到这儿,自己上路,难保有意外发生。我把我那蜡烛点上吧,多少能睡得快些。”
“我来吧。它对你更有用些,想来你会更快入眠。我若困了,就帮你把它吹熄。”
她依然心神不宁的。将香烛点燃的一刻,那骤然照亮黑暗的烛火让柳声寒一阵古怪的悸动,仿佛心脏在不安地蠕动。她感到自己像天灾前的动物,不知危险会从何而来、如何降临,却切实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暗流涌动。
她无法就这样躺回去,便听任直觉指引自己,走出了房间。穿过清冷的土路,虫鸣在耳边不断徘徊。在夜色中行进了好一会儿,她发觉道路有些熟悉。是去神庙的路。
柳声寒在神庙前驻足,凝眉侧耳,试图辨认耳畔的嗡鸣。不是耳朵,她的五脏六腑感受到了奇怪的共鸣,令她难以描述,难以判别。倏而,她耳尖一痒。
一缕细微的铃声滑过耳侧。
她不知那是什么,本能地抓住它,追进了神庙。大多烛火已经熄灭了,石廊冷寂,显得阴沉。铃音没有消失,可她几乎感觉自己快要习惯,耳朵就要免于这阵噪音的侵扰。必须加快动作了。她半摸着黑朝里走,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安,黏稠的、沉重的不安攀附上她的四肢,缓慢流动,冰冰凉凉,很不自在。柳声寒感到那种细致入微的惶恐——对,惶恐。她很难理解为何向来从容的自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某种信号,可她无从知晓,也无从破解。细碎轻盈的铃声像极了某种哀鸣,她的心脏也能随之发生共振。她的心跳太快,太吵,血液几乎要沸腾了,这令穿堂风显得更加刺骨。
黑夜里,柳声寒觉得自己全部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甚至期盼有个人能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对……嗯,是这样。”
不知摸索了多深,不远处一间侧室隐约传来人声。柳声寒眉毛一挑,心脏几乎要漏一拍子。那声音很模糊,但足
够让她认出,那是晚上招待他们的大神官,楚天壑。
他还没休息么?深更半夜,仍留在这偌大的神庙里做什么?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柳声寒并不将自己抛掷在外。她悄没声地靠近,听见对方时而沉默,时而短促地回应:
“正是如此……你如果这么想,我没有异见……是吗?就这样?就这么处理,往后会不会……嗯,好。都听你的。”
柳声寒几乎要摸到门边了,这时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住脚步,还不等犹豫是接着贴近、继续深入还是离开,房门轻轻一响。
楚天壑走了出来。他还拿着晚上那柄神杖,正整肃衣冠。等他一抬头,便与柳声寒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长廊一时塞满了尴尬的沉默。
“……柳姑娘,还没有休息?是不习惯这里的藤床么?你们睡的该是硬一些的那种,也不知会不会腰痛。抱歉,我欠考虑了。”
“不,无妨,您言重了。我是有些失眠,兴许真是择床吧……但这没什么。我只是想随便转转,可道路不熟,只认得这神庙了。”柳声寒淡淡回答,“倒是您,竟如此晚了也没有归家,还在神庙里忙碌。您真的是很尽责呢。”
“这神庙于我便是栖身之所,家一样的存在。”楚天壑一样滴水不漏,“身为一介神官之长,神庙上下都要我主持。对于蟒神的祭祀,时常需要安排,你暂住一夜便在神庙遇到我,倒不算偶然。”
“啊,我以为您在接受蟒神大人的旨意呢。”
柳声寒似笑非笑般试探。她仔细观察着楚天壑的表情,渴望从中捕获一些细微的变化。可楚天壑泰然自若,并未表露出丝毫慌乱,或是被冒犯的愤怒。
“蟒神大人无处不在。我也不必专门到什么地方,寻个神龛来聊天呀。”
他的语气并不那样严肃,反而有些许与柳声寒相称的玩笑成分,让她分不清楚。
“说的也是。”
“嗯。夜深了,明日你们还有行程,早些睡去吧。”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仍是那种僵硬的、面具般精心刻画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破绽,却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即便如此,柳声寒也并不想对他过多怀疑。九天国不同的地方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作为借宿的外人,受到如此规格的款待,干涉别人的“家事”实属无礼。
“理应如此。散了一趟步,希望我回去也能安眠了。”
楚天壑将她送出神庙。临走前,柳声寒迅速向虚掩的门内瞄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她不确定是时间太短没能看到,还是光线太暗没能看清。她唯一确定的是,之前那隐隐的谈话声,绝不是她的幻听。而铃声呢,也被这番谈话搅得稀碎,再也听不到了。
不安的根源,似乎不在这里。但,听他的口气,他一定在和谁对话。走在回屋的路上,柳声寒仍一刻不停在思索。但那个人不见了,我只感觉到他一个人的气息……
她想和白涯谈论此事,可等她推开门时,烛光下白涯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于是柳声寒将疑虑压回心底,吹了蜡烛,躺回铺盖上。
她还想着沼泽、神庙、神官,很快地,不安仍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太过沉重,而黑夜覆上了她的双眼,将她慢慢地从这一切中带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