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等太久。气氛的转变是忽然间发生的,因为宫廷乐师们演奏的音乐立刻改了调儿。比起庭院的轻快与宫廷的磅礴,现在显得有些……单调。但不是无趣的单调,五音七声各有各的位置,不令人觉得乏味,反而奏出一种空灵感来。乐声急转直下,忽然变得陡峭了。原来是国师从旁侧屏风后款款而来。两旁还有侍女,挡住了他们看国师的视线。
侍女停下了,国师一人步上台阶,接近了王位。他们又愣住了,此时的惊诧不亚于刚才得知女王陛下是个女孩。
国师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少女。看样子,绝不超过十七八岁。
她的头发顺滑光亮,是一种很特别的浅褐色,在胸前编着两股蓬松的辫子,松松散散,似乎随时会散开一样。虽说头上没什么额外的饰品,但这身衣服的材质和做工丝毫不比陛下的那身黄袍要差。
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是神,自称也是神。妖怪尚能凭妖力千变万化,维持一个年轻美貌的样子也要不了多少神力吧。谁会不爱美呢?
“国师姐姐,他们——”
看样子陛下还很依赖这位国师。虽然她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有衣服在那儿衬着,两人还真有点姊妹的意思。女王陛下正想说点什么,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示意她不必多说。而后,她拈起陛下手中的那只陶鸟。国师用另一只手轻点鸟嘴,突然就像是有人在吹它似的,里面的水与空气自动发出叽叽喳喳的鸟叫。叫声持续了一阵,年轻的国师点点头,说道:
“嗯,我都知道了。您想为太后治病,是吗?”
国师转过身,笑容令眼睛眯了起来,浓密的睫毛遮掩了缝隙。不知为什么,白涯总觉得她这种笑容,像一条乐呵呵的金毛狐狸。说到狐狸,他又想起心月宫的太师。她那双螺髻在帘幕后也活脱脱像个狐狸。这俩人在某种程度上,给他相似的不适感。
但是,国师的声音非常、非常悦耳,令人找不出任何乐器来形容。音调婉转有韵,像是在每个人的耳边细声细气地呢喃,又矛盾地有些空旷,让人分不清远近,只觉得魂牵梦萦。白涯承认她声音是好听,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连这声音都是被处理过的,填了几丝神力在里头。至于么?
不过,他是不能当着面抱怨的。柳声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国师蹦蹦跳跳地从王座的台阶上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国师围着四人转了两圈,在柳声寒面前多停留了一小会。随即,她对她说:
“我听说过你,柳夫人。舍弟告诉过我,在他的国度有一位非常优秀的医师,连他也对你的才华赞赏有加。”
祈焕有些疑惑:“恕在下冒昧,您的贤弟是……”
国师并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注视着柳声寒。不过,她嘴上倒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香积国的神明也仅有一位吧。”
“您与香神大人……”
“嗯,我们应该说是最接近天界的神了,你们的运气很好——指见到我们这件事。”
她还笑着,歪着脑袋,将神圣的词汇如喝水般挂在嘴边,稀松平常。略有轻浮的态度倒是很符合一些神明高高在上的感觉。这一点,他们从乾闼婆那里已经感受到了。听她这么说,不知二人是何种关系
君傲颜向来不喜欢迎合,她的表情变得难看。为了避免她和白涯二人忽然又搞什么幺蛾子,祈焕连忙接着话题追问:“何出此言?若真是这样,我们也是三生有幸啊。”
柳声寒保持沉默,歌神紧那罗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挪开。同时,她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脚在地上轻轻一蹬,转了个圈儿,在令人看着险些摔倒似的边缘熟练地勾回身子。之后,她就在女王与他们之间来回踱步,双手背后。白涯不想看着她了,眼晕。当他正要把目光收回去之前,忽然扫过那扇她现身的屏风。屏风上画着人,只是线条僵硬,风格略有些奇异,只能勉强令人辨识出人的轮廓。不过,看那一手托着带孔的圆球,一手攥着一根棍子——兴许是短剑吧——那设计,大约是紧那罗的模样。再看大殿另一侧的屏风,姑且能认出是乾闼婆的样子。看来,他们二人……不,二神,果然有所关联。
“我们自天界而来。”
紧那罗忽然停在大殿中央,一处距他们有些远的位置。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比划天空。
“是天神所在的那个天界么?”
“正是。天界是什么地方,我们最清楚不过了。我们姐弟二人,原是天神大人的御用乐师。此次下凡,也是天神大人的旨意。我们要引领有资质的世人,前往天国净土。虽然对我们来说呢,那也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下来找乐子,倒也随了我们的心愿。不过对你们凡人来说,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好地方呢!香炉蜃景你们可曾见过?”
“有幸见过。”
“真不错呢!那就好说多了——海市蜃楼也不过是凡间重重美妙之物堆砌而成,天界可比那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比起这些俗物,那里没有天人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嗯,听上去的确很吸引人。”白涯干巴巴地说道,“不如您顺道承认一下我们——是有什么赐福仪式吗?我们好周游列国,获得诸神的许可,距离天界更近一步。”
“是啊,国师大人——”祈焕连忙说,“不如让我们为太后看病。若是治好了……”
“不行。”
国师忽然冷冷地说。他们再看向她,她不笑了,而是睁大眼睛。那眼神带着某种凛冽的寒风,像是要把人刺穿似的。这变化可太快了,一时让人有些招架不来。
一直在王座上看热闹的女王晃着腿,替他们说情。
“可是母后她……”
“不行哦。”
国师的态度温和了些,但语气仍不容置疑。她转过身,走上台阶,来到陛下身侧。她欠下身子,温柔地说道:
“你忘记娘亲说过的么?除了家人,世上没有好人。其他人一时是好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坏了。并非我针对柳夫人他们——不论换谁,都有可能在瞬间与你反目。得了好处后,不再努力上进的人也大有人在。作为神,我也看透了不少,何况切身体会过的您母亲。她一手将歌沉国整顿成如今的美好模样——在我的引导下。我也是你的家人,凡事有我便够了。”
女王陛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音调抬高几分,对几人说道:
“你们也听到了。只凭你们的一面之词,朕也不好揣摩你们的心思。我娘亲的病就是给外人害的。虽然很感谢你们的小礼物,
但是没办法啦。朕再赏你们点东西,盖了关文,你们就赶紧带着东西离开吧。”
“……谢陛下隆恩。”
称不上风风光光地进宫,倒是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甚至一口饭都没吃上。这可真是令人不悦,偏偏不好说什么。而柳声寒呢,自打国师一出现,她就没说过几句话。可她之前也说自己没见过歌神,总不至于有什么私仇吧?晚上随便找了一家饭馆,祈焕就这么问。他们也没要太多东西,因为早就饿过头了。
“我的确与她没什么私人恩怨。大约是我的偏见——我觉得她并非善类。”
“你这不是偏见。”白涯嘴里还塞着饭就忽然抬头接话,“那厮一看就不是好人。”
“唉,听说太漂亮的女人都有问题。呃,不包括你们啊——”
祈焕在两个姑娘的手僵住之前,立刻充满求生欲地接了一句话,这才没有失去一顿久违的晚饭。国师是个孩子就算了,倒也可以用神力解释,但陛下是个孩子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太后不是还没过世么?虽说紧着醒的时候批阅公文,的确有些不大人道,但至少在他们的故土,王位可是被在位者死死抓在手中不放,直到进棺材的前一刻还要攥着传国玉玺——不是真没人这么干过呢。
饭后,他们没有急着回歇脚的客栈,而是找了一处酒馆。小女王还挺大方,送的物资居然要用车马拉到住处去——虽然仅有一辆。酒馆向来是打听小道消息的好地方。在那些令旁人不悦的气味之中,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心情愉悦的本人不会记得任何一张脸。除非,你们是什么有代表性服装的异乡面孔。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样的身份,倒也容易套得各式各样的情报。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白涯还未以这般高调的形式打听过消息。
经历了大半夜的你来我往,祈焕觉得自己被灌得头疼。他绝对没有少喝,具体说来有几盅他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定是论斤算的。君傲颜的酒量竟与他不相上下,却也喝得胃烧。只有柳声寒,几个时辰过去居然滴酒未沾。她说自己不是不能喝,只是不想喝罢了。也不是没有脑子缺根筋的过来搭话,还动手动脚,却被白涯一刀剁在桌上,老木头开裂了大半。看那架势,掌柜的已经不打算让他赔了。一来可能理论不过,二来他们花的酒钱都够整个大堂的桌椅翻新一套了。
可惜有价值的情报不多。对于女王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感到奇怪,只是对歌神的描述略有不同。本来见过国师的也就那么几个,谁也不知是不是在吹牛。但还是有两人表示自己道听途说,知道国师样貌也很年轻。更详细的,他们一概不知了。
至于太后,在先皇病逝不久后,身边是坐着一位驸马的。他们育有一儿一女,但儿子出了意外,丢了性命,他们才对小女儿宠爱有加,多少惯出了一点毛病,但无伤大雅。再后来那位驸马爷忽然离开了,说是去找儿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和儿子都没有回来,兴许是都死了吧,不过谁也不敢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再后来,女王陛下也没有“续弦”,国家上下因先前大费物资寻找皇子,哀声连连,动荡不安,再说要找驸马可没人干了。直到现在的国师出现以前的那段日子,她和女儿应当都不容易吧。
陛下的病,就更没人清楚了,只知她身体不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