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君可算走了,白涯的脸也拉下来了——虽然平时也不怎么好看。算不上萎靡不振,但至少沉默寡言。祈焕看过去,总觉得他身上盖着一层黑雾,在室内也能生出阴云来。
这怨不得他。毕竟水无君那番话,让祈焕也不好说什么。
他爹是个聪明人。当然,蠢人也做不了杀手。白爷这人怎么都是有门路的,他也听过南国的传言,“心向往之”。但他绝不是为了自己享清福,而是为了别人。
不经证实的谣言都算作谎言。可白涯他爹为的那个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理有据的。南国在过去不叫“九天国”的时候,曾经给朝廷进贡过一种珍品,名曰返魂香。此物气息浓郁,飘香百里,取其焚之,对三日内死亡的尸体有去腐生肌,还魂复生的功效。
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也没人见当真死了的人活过来。也可能,是朝廷怕惹出麻烦,锁于国库,并未拿来用过。白涯知道他为什么奔着这东西去,他完全理解。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能被使用返魂香的对象,早死得透透的,别说三天,三年也算说短了。
这人变得闷闷不乐,祈焕也不知该安慰什么。他望着凉下来的饭菜,憋了半天,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心月宫?”
“你去干什么?”
“这不看你心情不好。”
“你去不去都一样。”
“什么玩意,我是在安慰你,这么不识抬举吗。”
“你也不一定进得去。”
“这总比皇宫好进多了吧?那我先随你凑个热闹,若他们拦住我,我回去也无妨。”
“……随你。”
祈焕倒是发自肺腑地感到同情,但他也知道,白涯一定不喜欢别人同情。这两个字或许有些言重,反正就是类似的……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随他一起到富贵的地方瞅两眼也不错,说不定能蹭一顿皇家晚饭。
于是当天下午,他就和白涯一起出发。说来也怪,侍卫们并没拦着他。该不会把自己当成白某人的随从了吧?不妥。祈焕心里暗自计较,脸上又不敢表露什么,还要四处赔着笑。只不过守卫们都认真站岗,下人们都忙着干活,也没人正眼搭理他。这更加深了他那暗搓搓的想法,不满升级,决定打道回府后就和姓白的讨个说法。
“别东张西望的。”白涯低声嚷着,“一会当刺客给你拖出去打屁股。”
“嘁。没想到你这时候还挺守规矩。”
嘴上谁也不饶谁,但两边都出奇地老实下来。等进了心月宫去,他们都按照规矩下跪,行礼,磕头。这儿规矩自然没皇宫严,行了礼就可以站起来了。只是不能坐,而且依然要与宫主保持距离。这倒也没什么。
正宫内的最上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香料盒,时刻给里面加料续火,另一个给宫主扇着扇子。但其实后者算是摆设了,因为宫主坐在一个大帐子内,这点儿风是吹不进去的。那帐子网眼很密,不过看上去不算厚重
,暗粉色的,里面隐约看出人形的轮廓。那人形小小的,也可能是距离远,但他们更倾向于判断为年少之人。人影上支棱着两个“耳朵”,实则是左右各梳了一只螺髻。
两侧各有一排屏风。白涯轻声对祈焕说,右侧屏风后有人。这令他总不自觉地往那看。
“你就是白少侠?”
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女的?”
白涯突然回头对祈焕嘀咕了一句。祈焕大惊失色。
“……这时候你!真是大逆不道!”紧接着,他又说,“而且这不明摆着么?”
“怎么?”帐中人轻声笑着,“我不该是女的么?还是说,女人就不该做太师了?不如打听打听,二十八宫中有多少位宫主不是你们男人呢。”
“不,我没那个意思……”
祈焕又怼了他一句:“再不济听名字也知道是——”
“谁知道哪个字?”
“你非得跟我抬这个杠吗?”
两人倒是没拌太久,这地方怎么想都不该拿来斗嘴。在心月宫内大声喧哗已是不敬,再吵下去,等着被打板子吧。只不过,宫主月白芷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悦来,反而饶有兴趣。
“我听闻白少侠向来独来独往,今日怎么随友人同访?”
好,有眼光,我喜欢这女的。祈焕心里暗想。
“他欠我钱,卖身抵债。”
“哦……竟有此事。”
姓白的!你——
祈焕嗑了二斤黄连似的别扭。这鬼东西瞎话也信手拈来。看着白涯面不改色的样子,他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么……”年轻的宫主又问了,“他会随你一并去九天国么?”
“会,他说那地儿他熟。”
祈焕放弃抵抗,麻了。现在就算白狗东西说自己是南国人他都不觉得奇怪。
但说实话,他们对这位月白芷月姑娘,心里多少有些成见。这成见不是她带给他们的,而是这整个安排。当然,抛却性别歧视的问题,再怎么说……朝廷怎么派一个孩子来打发他们啊。白涯与祈焕都算年轻气盛,但怎么着也要奔三了。可这小丫头听声音,看轮廓,说她二十不到都令人信服。
朝廷这么缺人么?缺人我来啊。祈焕又胡思乱想。白涯好像能听见他心声似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可能确实自己表现有些跑神。也对,不好说,现在那些江湖术士都比习武之人要吃香得多,说不定这丫头也会什么不得了的把戏,不能失敬,不可大意。
“你的事,本宫是知根知底的。”月白芷说话当真像个小大人,“出海许可自然不成问题,想带几名亲属、友人、还是随从,都由你。来,这些话都给他记上,盖了章,免得关口那边难为他呢。”
“谢过太师。”白涯行了个抱拳礼,祈焕也跟着一起。
“你父亲的事,月某深表遗憾。放心,为朝廷效力,自然亏待不了你。我已派人准备好银两物资,足以支持你在海上一天的行程,再过三日也绰绰有余
本宫已替你们算过天时,近七日内,海上都将风平浪静。若遇上狂风暴雨,活着回来找本宫算账便是!”
您可真是太幽默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能做到的,本宫一定满足你。当朝律法归律法,你父亲倒也不至于连累你,我们仍是秉公办事的。”
白涯不说话,祈焕也不敢吭声。因为他明显感到,白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大约是类似于愤怒的情绪,稍微加以刺激,便会引起轩然大波。一来确实担心他的心理情绪,二来,在这里闹事,别连累他一起脑袋不保……
“没什么了。”白涯终于开口,“白某谢过太师。此外再不需要什么,在下自行准备。”
“朝廷终归比你想得周全,东西也不是一个档次。送你都不要?”
“不必了。”
祈焕心里暗自叫苦。这可是讹皇粮的一个好机会,这臭小子油盐不进!
“你想清楚,这些可不是白给你的。”
月白芷话锋一转,两人心说不妙。刚还说送呢,转眼就谈起条件,太善变了吧。
“我若是能活着回来,您大概是想替朝廷,向我要南国的秘密吧。他们忽然宣布断交,闭关锁国,铸造结界,而派遣的人都有去无回,凭谁都好奇那里发生了什么。让朝廷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有什么金银珠宝,诡术秘方,白某尽数上交,绝无贪念。”
“哎呀,本宫就喜欢你这种懂事的小朋友!”她忽然笑起来,声音高亢,反而像是个成年女子了,“其实你扣些什么也无妨,你侍奉朝廷心意如此,自然不会被亏待。就算你什么都没带回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人活着踏入我土,哪怕缺胳膊断腿也保你荣华富贵。”
“先谢过了。但,在下只有一个要求。”
“啊……这样么?我来猜猜看——你想带你爹回来赦罪。”
“是。”白涯大方地承认了。
月白芷有节奏地拍起手来,像是由衷地称赞。
“当然!白砂之罪,朝廷既往不咎!我就喜欢你这般忠孝之人。”
“他是被冤枉的,朝廷要还他清白。”
“嗯嗯,当然了。”
有点敷衍,祈焕也听出来了。她根本不在乎白砂的死活,语调里有着“罪人就是罪人,饶你一命不错了,还想浪费资源”的弦外之音。
白涯还算清醒。
“空口无凭。”
“……行啊,可以。”月白芷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对下人说,“记下,都记下。”
这会,祈焕颇闻到一丝无望的味道。朝廷当然可以不在意——因为他可能真的回不来。空头银票谁不会开呢?只要有一张嘴,天上地下都敢给你写进去。
“不过,本宫还要替朝廷提一个要求——或者说,命令。”
“您讲。”
说罢,月白芷抬起手,只拍三下。现在,屏风后的人走了过来,站在大殿前,与二人面对面。这之间,足有三丈远。
“得带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