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差点出不来?”
唐宁又喝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小树,新长出来的柔软枝条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中的闷热烦躁的确清除了许多,就算是依然热,但那是干燥的明朗的,她喜欢这种天气。
夏天,真美好。
“嗨,还不是那个少爷。”
小芳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本来是要走了,结果那个少爷冲出来,冲着我们大吼大叫的,还有程玉芬,嘴里不停的骂人。就这还少爷小姐呢,跟大街上的二流子差不多。”
“程玉芬骂的是我吧?”
虽然小芳没说,唐宁也能想象的出来,肯定骂的是她,而且会骂的很难听。
程玉芬从小就学会了很多市井里骂人的脏话,时不时的要飙出来几句,唐宁早就没感觉了,反而有点想笑。
“最后,他们还想叫人来打我跟阿诚哥,阿诚哥拉着我跑回来了。”
小芳满脸的疑惑,“小姐,我怎么总觉得他们很不对劲,好像……好像疯了似的。”
“人在面临巨大打击的时候,会出现精神失常的状况,不过看他们两个现在这样恩爱,我也就放心了。”
唐宁微笑,拍了拍小芳的头,走了出去。
因为她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也看见吴妈从厨房里出来,下一步就是喊她吃饭了。
后面的小芳纳闷儿的挠了挠头,他们恩爱?小姐还真是好心呢,可惜那两个人是绝对不会感恩的。
小院里开饭了,张府也开饭,跟小院里和谐相处的景象想必,张府里的人面对一桌子菜,却谁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娘,既然爹醒了,想必过两日身体也就好了。”
张为民突然开口,把张太太高兴的连忙放下筷子点头。
“是啊,你能这么想,娘就开心了。”
“我们留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这样,你在家照看爹,我去上海。”
张太太刚刚拿起来的筷子啪嗒一声就掉了下来。
“你说什么?你去上海?”
坐在张为民身边的程玉芬在桌子底下摸他的大腿,声音甜丝丝的问,“为民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呀?”
张为民被她逗的开心,用手捉住程玉芬的手。
“放心吧,为民哥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小东西的。娘,我要和玉芬一块去上海。我想过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津南咱们张家是住不得了,不如把房子卖了,去上海买,租界里的小洋楼多漂亮,干什么都方便,到时候我安顿好一切,再接你和爹过去。爹不是身体要休养吗,上海好大夫才多呢,娘你的头疼病也经常犯,到时候一块去看看。”
张为民突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让本来打算发火的张太太都愣住了。
她看着程玉芬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跟自己儿子在桌子底下勾勾搭搭的就生气,可真的没想到,儿子是有想法的,不是心血来潮。
更何况还提到了她的病……儿子是好的,又孝顺,就是总有坏女人勾搭儿子。
“这事儿,也太突然了,你爹不会同意的。”
张太太想了想,不好直接拒绝儿子的提议,而是搬出了老爷。
张为民有些不屑一顾,“我爹都躺着不能动了,他同不同意有什么用呀,只要咱们娘俩同意,那以后娘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到时候把房子卖了,家里的产业找几个靠得住的管事,咱们去上海享福。我爹后院里的姨娘惹你不开心,那咱们就一块卖了,省的生事。”
张太太这下是真的心动了!
“她也服侍你爹一场,你做儿子的怎么能卖你爹的姨娘,人家会说闲话的。”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娘过的不开心?”
张为民这会儿简直自信心爆棚,他爹躺下了,以后他就是张家的男主人,要撑起整个家的,他说了算。
此时一个小丫头,悄悄跑到西南角园子里去。
心莲姨娘一听这个信儿,心头火气,窝囊种子居然要卖了她,真是好大的出息,他怎么不把亲娘也一块卖了呢!
这天晚上,心莲姨娘换了身衣裳,偷偷的从花园里来到张老爷所在的屋子。
张老爷恰好醒着,这是专门为他养病住的屋子,就两个小丫头在外面打瞌睡,他看见心莲姨娘头发凌乱,眼睛红肿,身上穿着仆人的衣裳偷偷走进来。
“老爷……”
心莲姨娘未语泪先流,一下子扑倒在病床前,抓着老爷的手,一副我有很多话要说的模样。
“怎么……怎么……穿……”
张老爷也奇怪,要是在往常,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心莲姨娘不知道多殷切,恨不得一天到晚围在他身边。
可这回,他都醒过来这么久了,也没看见心莲姨娘。
“老爷先别说话,我是偷着来看您一眼的。”
心莲姨娘可怜兮兮的,“虽然我是个姨娘,上不得台面的,可在我心里,老爷就是我的夫,就是我的天,我这辈子跟了老爷死了也不亏。再不想法子进来看老爷一眼,说不准就见不着了……”
“为……为什么。”张老爷一听这话,知道发声了什么变故,想到昏迷前的事,就有些着急。
“您别急,别急。大夫说了不让您着急,”心莲姨娘连忙抚着他的胸前,“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世事无常,我是个薄命女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见不到老爷了。看到老爷醒了,我就放心了,老爷总归是少爷的爹,少爷不会不管的。我、我该走了,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心莲姨娘嘴上说着走,眼睛盯着张老爷依依不舍,“我的好老爷,您可要快些好起来,快些。”
她哭着走了,留下了睁大眼睛的张老爷。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那个打瞌睡的小丫头走了过来,“老爷,要茶水吗?”
“姨娘、姨娘是……怎么了?”
小丫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摇摇头,不敢多说。
“说。”张老爷发狠,一双眼睛瞪着那小丫头,“不说、卖了、你。”
小丫头连连磕头,恳求道,“老爷我说,只是我说了,老爷万万不可让太太知道是我说的,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说!”张老爷闭了闭眼睛,无力的握了握拳头。
“那天赵胜把老爷抬回家起,太太就把姨娘赶到了西南角的园子里,那有个破屋子,一天就给姨娘一碗青菜豆腐吃,让姨娘跪在那里祈福,说什么时候老爷醒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听着小丫头小声说着的话,张老爷忍不住有些动怒。
真是宽容大度的好太太,他还没闭眼呢,就作贱起他的人来了。
“还有吗……接着、说!”张老爷微闭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生气,气死了都便宜了那个贱妇。
“还有就是今个用饭的时候,少爷说……少爷说要带着太太去上海住,在上海买房子,把张家老宅给卖了,连同心莲姨娘……也、也给卖了。”
小丫头说完,吓得磕头,“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这些都是实话,不敢有一个字撒谎,否则叫我不得好死!大约是姨娘听说了,才求着我们来见老爷一面,她说她不会对着老爷乱说话,她怕影响了老爷的身体,她就是……就是想见老爷最后一面。这辈子,她是老爷的人,要是少爷卖了她,她就一头碰死,下辈子再服侍老爷。”
小丫头说完,久久不见床上的老爷发话,偷偷看了一眼,竟然看到老爷……流眼泪了!
张老爷无力的摆了摆手,让丫头退下。
他闭上眼开始思索,以后要怎么办。
这个家,是要交给儿子的,他唯一的儿子。这一点,不管他儿子有多么令他失望,他都没有动摇过,想着大不了好好教导他,就算没有什么大才能,守个家总是行的。
可这回,他是真的动摇了。
志大才疏又心胸狭小,遇到事情喜欢逃避,这回又要去上海,还要带着他娘一块去,完全当他是个死人了。
他自认为从小到大对儿子掏心掏肺,要什么没有给,受过什么委屈?
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被儿子这么对待,他总算是提前看清了一些东西,心莲虽然言行举止轻浮些,但心眼是实在的,不比有些人内里藏奸。
要不是心莲拼着命要见他最后一面,他还被蒙在鼓里,说不定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卖了他的家产和姨娘去上海享福?哼,这算盘打的也太响了!
从他这次病倒就能感觉到,儿子是一眼都没来看过,太太也是面子情,手都没动过,冷眼站在一旁看着丫头伺候,到了晚上更是把他仍在一边不管不问。
张老爷激发了很强的危机意识,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能早早的看穿这对母子的真面目。
到明天,等到明天……
不能着急,等明天大夫来了再说。
他还有时间,大夫说过他这病不算严重,只要细心调养,能恢复到原先的七八成。但前提是没人气他,他真的能好好调养。
第二天一大早,大夫就来了,看了看张老爷的情况。
“暂时还算稳定,药继续喝,如果身体受的了,可以起来慢慢活动活动。”
大夫交代完,张太太才匆匆赶到。
或许是儿子昨天的话太过震惊,张太太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可那也太大逆不道了。
于是一个人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快亮了才睡着,这么一来,就起晚了,等她赶到的时候老爷都看过大夫了。
她也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但落在张老爷的眼里,越发坐实了这个太太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了,现在连面子活儿都不愿意做。
于是这天张老爷努力下了床,站起来了。
喝药更是积极配合,等到下午的时候,他突然问太太,“心莲呢,让她、过来。”
张太太百般不情愿,“心莲姨娘担心您呢,自己立了誓,说要静静的给老爷祈福,等老爷好了再出来。可见是有用的,这不,老爷都能下床了。”
“让她、过来。”
张老爷没错看错太太的不情愿,果然是真的。
“立刻、让她、过来!”
张老爷用力摔了个茶碗,吓得太太一激灵,更是有那懂事的小丫头飞也似的跑去喊心莲姨娘。
很快,心莲姨娘就过来了,她看着张老爷,想要过去又看了眼太太,怯生生的冲太太行礼。
“行了,就别弄这些虚礼了,老爷——”
“心莲!”
不等太太把话说完,老爷就开口打断,唤心莲姨娘过去。
“老爷,我来了。”
心莲姨娘满眼的担心,走到老爷身边,“老爷千万别急,想要什么说一声或者伸手指一下,慢慢来,不急。”
张老爷顿时觉得心头妥帖,这才是一心为他好呢。
他的好太太像一尊佛爷似的,任凭他怎么说都不动弹一下,根本不担心他会着急。
“你,去忙。”他指了指太太,“我这、有她。”
张太太脸都黑了,本来就没睡好,这老不死的东西一恢复点精神就立刻要找姨太太,怎么能不气。
“老爷,大夫说了要静养……”
“走。”
张老爷不想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快些,走。”
他的手拉着心莲的手,两个人同仇敌忾,别提多和谐了,看的张太太心里头堵得慌。
等到太太走了,心莲姨娘一下子抱住张老爷。
“我的好老爷……呜呜,我这辈子真是没有看错人,我的终生托付给老爷,死了也值了!”
张老爷虽然还浑身乏力,但脸上已经乐呵呵的,是啊,没有了他,心莲哪里还有活路,就是为了心莲,他也要咬着牙好起来。
心莲姨娘趴在张老爷身边,说不完的亲热话,道不尽的关心和酸楚。
吃了一肚子气的张太太,就等着儿子起来给自己报仇呢,没想到左等右等都不见动静,只好派人去看。
昨天说的那么周全,什么都计划好了,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这辈子靠丈夫靠不上,好在还有儿子,受这点气只是暂时的,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