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个下午,生了气而一直没有找陆议的摇摇终于忍不住来到都尉府,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走进陆议的房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这时陆议已经离开三天。而在此之前,与作乱的山贼有过几次交锋而杀得贼方大败后,贼帅潘临索性带着他的贼兵们躲进密林深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议找了他们整整两个月,每一天他都坐在都尉府等他的探子回来告诉他关于山贼的消息,可是每一天等来的都不是他想要的消息。这里的山叠着山,林子叠着林子,几百人的军队躲进了山就如同针掉进大海一样无迹可寻。陆议着急却又无可奈何。与此同时来自都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面前,催促他迅速捉拿贼首,不要再让他们拖下去。
陆议知道即使他拿不住贼帅潘临,能够让山贼们停止作乱躲入深山,对朝廷那边也不是没有交代;但陆议也知道如果他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是迅速将潘临的头送去吴郡。
他等了两个月,从夏天等到秋天。然后他终于等不及。他自己领着军队进了深山,发誓不找到潘临绝不再出来。
摇摇听都尉府的士兵们说了此事,心下一阵茫然。
为什么茫然,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陆议如此着急要捉拿潘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陆议是等不及了,这个年轻温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优雅与从容从她生命中路过的男人,是迫不及待想要作出某种改变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行走。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了看桌上的字。这些字大部分她都能认得,可她觉得即使认得也毫无意义。她想认字只是因为她想看懂他写的字,如果他不在这里,又有谁会写字给她看。
然后她走到床边上,发了一阵呆又准备走开。这时她突然发现床头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字,这时她才想起床头是有刻字的。这些字都不成句子,都是诸如“吴郡”“庐江”之类的奇怪字眼。
字一直往床下蔓延。她看了会,又去将床搬开。床下的字也平淡无奇,但有一个地方,划了很多横道。
一横,两横,三横……
她起先并不明白这些横是什么意思,但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心便往下一沉。
他杀了人。
这个优雅、从容,一双手干净得不像话的男人是怀着什么心情刻下这些道道,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深深地记住了他杀了人这件事情。刻在墙上的道道,很深,却不是一次性划出来的,是反复在墙上磨下的印记。
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夜晚,当其他人都在酣然入睡的时候,这个男人躺在床上,用小刀一道一道在墙上刻出深深的划痕。海昌的夜是格外安静的,窗外的蛙叫与夜莺的歌唱只能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幽静。一片寂静之中,他一遍一遍地在墙上留下痕迹,用来记住站在他身后的鬼。
摇摇把床搬回原来的位置,心中头一次感到怅然。
她用了两天时间,最终在深山间找到陆议。在寥落得似是随时要被周围山峦吞没的营火中,陆议背对着火光,安静地看着北面的天空。
“陆议,”摇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陆议温和地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十四
摇摇在陆议军中又呆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变换地方。他们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潘临的踪迹。山越来越深,林子越来越茂密,可是潘临和他那几百人马却好象人间蒸发了般无影无踪。
象这样子不停变换地方的行军应该是很辛苦的。可是摇摇不觉得,陆议手下那些当地招募来的士兵也不觉得。他们本来就是被山养大,在树林里觅食的野人,一路餐风露宿,他们不但没有士气低靡,反而愈发地兴高采烈。每日晚饭一过便四散开来自娱自乐,仿佛他们跟随主帅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使命,而仅仅是进行着一次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郊游而已。
与这欢腾气氛格格不入的,仍只有陆议一人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脸上仍是那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是摇摇能够透过他平静的表面看见他内心与日俱增的焦急。他常常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而当晚饭过后军士们兴高采烈地开始磨牙打赌享受一天中最闲散的时光时,他也只是垂着眼默默离开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
只是有一天摇摇偷偷跟踪了陆议。她看着陆议出了军营便往湖边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仿佛满怀心事。摇摇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偷偷去做,可是发现他只是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半天后,不由大失所望。
“陆议。”她忍不住轻轻唤道。
陆议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满跟这山谷夜色一样的忧郁。可是当他看见摇摇,当他开口跟她说话时,他又变回那个严肃的都尉,耐心的恩师,以及一个永远平静从容仿佛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别人帮助的兄长。
“摇摇,这里风大,你先回去。”陆议温和地说。
“可是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忍不住问。
陆议笑了笑,说:“也没什么。”
摇摇有些愤懑,她在想这个男人真是不像话,明明在想些什么,但又从不告诉她他在想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湖边有条废弃的小船,她就三步作两步地跳上去,然后对陆议说:
“陆议,走,我们划船去。”
陆议想要拒绝,但摇摇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拒绝有些残忍。他就什么都没有说,走上了船。船的地一块木头烂掉了,陆议踩上去的时候,脚下斜了一下,摇摇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了他摇摇又对自己生出些莫名的恼恨来——为什么会害怕他掉到湖里面去?
可是摇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解开了绳索,悠悠地将船推开来。划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停了桨,任船慢慢地随水漂向湖心。这湖真的好安宁,浅细的涟漪漾开后又很快归于平静,月亮的倒影在仿佛伸手可及的水中安静地看着他们。月光让陆议的一身白衣也有了月光的颜色,空气是凉的,水中的荷叶已经凋零。
“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再一次问。
“也没想什么。”
“你一定是在想什么的!”摇摇有些莫名地委屈,大声说道。
陆议怔了怔,然后说:“我在想啊……深山的秋天总是来得早。”
“那不是深山的秋天呢?”
“也许荷叶还没有凋零罢。”
“陆议,”摇摇突然问,“在你家乡,也有荷叶吗?”
“有的,”陆议仍是淡淡地,“但那里的荷叶没有这里长得茂盛……”
“那还是这里好嘛。”摇摇眼睛亮亮地看着陆议。
“你不懂。”陆议没有因这句孩子气的话而哑然失笑,只是摇了摇头,轻轻这样说道。
“那你教我好吗?你带我去你家乡看看好吗?”
“有机会……”陆议轻轻地说。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家乡。
摇摇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忍不住又叫:“陆议。”
“怎么了?”陆议安静地看着她。
“你现在会摇船了吗?”摇摇问。
“不会,”陆议茫然地说,“怎么……”
话音未落,摇摇“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这一跳惊散了月光,让四周山峦和月亮的倒影在湖心也显得支离破碎、摇摇晃晃。陆议看着她从波光嶙峋的湖面探出头来,鱼一样踩着水,带着满头被月光染成珍珠的水滴,大声对他说:
“陆议,你答应我件事。你笑一个,不然我就把你留在这里!”
陆议淡淡地笑了,他笑着看着摇摇鱼一样游回船上,他笑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摇摇,看着摇摇毫不客气地拿着他的衣服擦去身上所有珍珠一样的水滴。他一直笑着,笑容却如这月光般冷清安静。
“陆议,”摇摇盯着他说,“你虽然笑了,但你笑得没以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