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等到摇摇会认得两个简单的字,也能够写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一横时,旱灾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慵懒的小县城。
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天热,便纷纷用茅草挡住家里的窗户,吃过了饭就敞开衣襟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晾在地上,这样可以稍稍减去身体里的闷热。可是当城外的湖越来越小,露出的龟裂的泥土越来越多,森林中的百兽都走得不见踪影时,他们才开始有隐隐的惶恐。
是惶恐的。湖水已成为浑浊的泥色,干涸的泥地上四处躺着发了臭的鱼。往日饿了的时候,背着弓箭在林中一转,便能带回来几只山鸡填腹。可如今走入森林,见到的只有满山枯枝,方圆百里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可即使是惶恐也没有夺走这里的人们身上所带的与生俱来的慵懒,他们慵懒地忍受干旱,慵懒地承受炎热,慵懒地迎接饥饿、疾病,甚至——死亡。
当送葬的人们沉默地将死去的人送到山上去埋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让虆议觉得他们并不是在经历一件特别悲伤的事情——又或者不是不悲伤,只是对这些在天灾面前那么脆弱那么无力的人们来说,他们只不过是悲伤到麻木。
陆议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人群一拨又一拨从他身边走过。
那一刻他多么想有人过来对他哭诉,又或者指着他的鼻子将他骂一顿。赈灾的谷仓的钥匙就放在他衣袋里,里面的粮食足够这里的居民活到雨季来临。这些日子每天他都在家里写信给会稽太守,给他的长官,希望他们能够同意他开仓赈灾。可一封一封生硬的回信只能让他失望。
但他并没有绝望,他心中仍有隐隐的犹豫。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走出来用自己的苦难哀求他,或者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一番,他一定会动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仓解救这些人的苦难。
但是人们并没有想到他。长年以来,“官府”于这里的百姓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他们觉得幸福,这幸福也一定不是“官府”给予的;如果他们有苦难,也从不指望能由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只会抓丁拉夫的老爷们解救。
在灾难面前,他们有自己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
一天早上,陆议听见城中一片敲锣打鼓。他走上街头,看见居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抬着仅有的两只牲畜,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这是做什么?”他拉住一个人问。
“求雨,祭龙神。”那人翻了个白眼,但好歹是回答了他的话。
紧接着他看见八个人抬着一个类似宝座的东西缓缓走来,而那“宝座”上身穿一件红色长袍的女子,却俨然是摇摇。
“这又是做什么?”他一脸疑惑地继续问。
“这是送给龙神的祭品啊。”那人答道。
“什么?她?”陆议脑子里嗡地一声,“用活人当祭品?”
“龙神向来喜欢年轻女孩子的血嘛。”那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陆议。
陆议三步并两步跑到“宝座”前,又惊又急地喊道:“摇摇,你下来!”
摇摇看见他,就真的一下子跳了下来,带着那件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陈旧的红衣,笑眯眯地站到陆议面前。
“什么事,陆议?”她问。
“跟我回去。”陆议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要带她走,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干嘛啊?”她有些不高兴地,“我要去祭龙神。”
“拿自己做祭品?”陆议一阵茫然地问。
“不行吗?”摇摇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又笑起来,“我求了好久他们才同意呢!祭完龙神之后我就是大人了,而且是很有地位的大人。”
“你不能去!”陆议几乎发火。
“别捣乱。”摇摇瞟他一眼,又一蹦一跳地回到那“宝座”上去。
陆议想跟过去,几个大汉已挡在面前,用冷漠的表情无声地阻止着他。
陆议觉得很疯狂,他好象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疯狂的事。他跑回都尉府,冲入军士的营房;掀开营帐对着里面大喊:
“你们统统穿戴好,拿起武器跟我走!”
“……”空荡荡的营房以空荡荡的沉默回应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年轻都尉。
陆议又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平日里总是在营房里睡到日上三竿的军士们早已不知所踪。他忽然想起来,祭河神的队伍里,有几个身影非常眼熟。大概就是他的军士吧。
他叹气,又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办法,但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穿起自己的铠甲,拿起剑,像个悲壮的小兵一样又向城外赶去。
不是很费劲他就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全城的人几乎都在那里了。摇摇站在最高的地方,对面一个神情诡异的巫师正抓着她的手,把明亮的匕首伸向她。
“不要!”陆议崩溃地喊,但好象还是晚了。
巫师用匕首在摇摇掌心划了一刀,掌心里流出的血便滴入面前盛着清水的碗。
“好了,龙神接受了你的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龙神庇佑的人了。”巫师对摇摇说。
“只是如此而已吗?”陆议不可置信地念道。
摇摇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但一转眼她又好象明白了什么,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八
那一场雨最终还是没有随着祭奠龙神而下下来。
但是城里也再没有一个居民因为饥饿而死去。
因为陆议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他私自开仓赈灾了。
那是在祭完龙神后的第三天,天气仍然日复一日地干旱炎热,摇摇手上的伤口有些溃烂发炎。陆议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把手伸进泥泞浑浊的湖水里洗了又洗,咬着牙忍住钻心的疼。
陆议一惊,马上制止住她这种徒劳无用的行为。他把她带回都尉府,用自己滤清的水烧开又放凉了给她洗伤口,再用药和纱布给她细细包好。然后他又拿自己仅存的一点粮食给摇摇吃,摇摇没说话,迫不及待而毫无仪态地大口吃起来。
等到她满脸狼籍地抬起头来,看见陆议正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犹豫。
“陆议,”她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陆议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想什么就说出来嘛。”摇摇有些不满,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难对付。明明是在想心事,又偏偏不肯说出来。
“我在想啊,”陆议终于轻轻说道,“该不该开仓赈灾。”
“开仓赈灾是什么?”
“开仓赈灾就是……把官府的粮食拿来给灾民吃。”
“官府里有粮食?”摇摇好象看到天上掉馅饼一样激动。
“当然有,”陆议奇怪地看着她,“官府里有很多粮食。”
“那为什么不拿出来?”
陆议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摇摇说,“是不是你没有钥匙?我帮你想办法。”
“不是这个原因。”陆议忍不住笑起来。
陆议从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样的锁能真正阻挡一个人。往往锁住人、锁住人心的,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锁,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纸纸的文书命令,一个个穿着官服,坐在更加宽敞、更加明亮的官府里的老爷们。
可是摇摇却大声嚷起来:
“那还等什么?官府里有粮食,我们需要粮食,你又有钥匙。我们还等什么?”
陆议听着这无知得近似荒唐的话,心里却突然亮起来。
是啊,官府里有粮食,灾民需要粮食,他又有钥匙。
那么,还等什么呢?
第二天他就把官仓打开来赈灾。消息传播出去,一开始还并没有几个人相信。等了一上午,只有几个实在忍不住饥饿心里念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灾民来领了粥。
可是随着他们带着饱满的胃走上街头,用洪亮而兴奋地声音告诉大家这一切是真的之后,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陆议欣慰地看着他的百姓们坐在都尉府外面的校场上,捧着碗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吞下久违了的粮食。摇摇穿行其中,将粥一碗一碗地送到他们面前去。她不时就回过头来看着陆议,笑得弯弯的眼中全是明亮的近似崇拜的光。
人们吃饱了,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到家中。可当他们迈开步子的时候,又觉得好象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吃饱了,不用担心会被饿死了,官府里的粮食足够他们撑到下一场雨来临,那么,还有什么没有做呢?
终于有一个人想起来了。他回过身,走到陆议面前,然后庄重地、虔诚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两个人、三个人……所有人。
校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人。
“起来罢,起来……”陆议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人站起来。
“其实这也是我的错,”陆议说,“如果那个时候,劝你们平时农桑、家留余粮能够坚决一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但我那时只是觉得你们太难劝,所以没有继续……”
“都尉大人,”有个百姓忍不住哭着喊道,“我们以后会听你的话。”
从那天开始,他们称陆议为“都尉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