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也是县城,但海昌显然只是个鸟飞过都不会停留的县。这里天高皇帝远,鱼米之乡的江南进了此间,便开始有连绵起伏的高山。身处其间,举目四望,只见郁郁葱葱的密林与深谷,湖泊河流纵横其间,完全不知都城之所向。
海昌居民都是慵懒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晃晃悠悠地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饭。晚饭过后天一黑,则又思考明天的早饭。何必耕织何必农桑?百兽奔走的山林自是他们的衣裳,饱含游鱼的湖泊则是他们的粮仓。这种慵懒不分年龄不分对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被北方下来的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称为“蛮人”的那些野人,都是在慵懒和嬉戏间延续着生命。
如果说非要给汉人和“蛮人”之间界定一个明显的分界线的话,那也仅在于他们对待外来事物的态度。每次有北方的身着长衫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来到时,汉人和蛮人都会蜂拥而至好奇地围观。但汉人最多也就是口沫飞扬地评价一下该大人随眷多少行李又有多少,蛮人却满脑子想着如何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从淳朴本分的渔民摇身变为无所不至的强盗,抢走这北人的东西——但多数是不成功的。尽管不成功,却恰恰因为这点近乎好笑的野性,令他们有了另一个称谓——野人。
摇摇即使在“野人”的世界里,也是最野的一个。襁褓中那一年的瘟疫令她失去母亲,三岁那年的洪水又令她失去父亲,靠着当地淳朴的民风,穿着百家衣吃着百家饭长大。苦难能夺走本属于她的一些即使是野人也会有的基本的礼仪和教育,却夺不走她岩石缝中的青草一般的生命力。
如果你能回到建安年间的海昌,你会在密林和阳光之间,看见一个背着弓箭熟练地在岩石和树枝之间攀缘跳跃的女孩子。她上身总是穿一件由千种碎布拼起来的衣服,那衣服本是不合身的,却被她用绳子在上面捆了几道,愈发捆出婀娜有致的身体。下身用一块兽皮围起来算作短裙,露出两条蜜色的修长的腿来。脚上常光着,但若天冷的话也会套上兽皮做的靴子。这一身打扮,倒颇有些一千八百年后在霓虹下匆匆行走的美女们的风格。
摇摇也是个美女。细腰,长腿,盈指可握的脚踝;鼻子可爱地翘着,一双眼睛黑得不像话。看见她的人们常感叹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却又蓬勃葱郁的生命力,感叹之余又常失神于她脸上的神情。她神情总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狡黠,但比起海昌其他的居民来说,又总多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来。看着看着人们就会觉得她很似一种慵懒却敏健的兽。可那到底是哪种兽呢?
“猫女。”
当这两个字从那年轻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摇摇正和其他老少渔民一起用了不无鄙夷的目光打量他少得可怜的行李和身上几乎不坠任何饰物的长衫,她一边打量,手还一边不闲着地将树下那匹马的鬃毛编成辫子,一边编辫子她一边暗自在心里念着,太不像话了,这个新来的都尉这么年轻,这么斯文,一双xiu长白净的手大概连只鸡都没杀过吧——太不像话了。
可是当“猫女”两个字传入摇摇耳中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对面前这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子生出了些畏惧感。这两个字,第二个字她是知道的,可第一个字她却不知道含义。这个字的音,平滑明亮,被男人薄薄的两张唇轻轻道出,竟似是承载了某种特殊含义的符咒。这个男人,竟说出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字。她看男人的目光,便少了些鄙夷多了些崇拜。
“什么是猫?”她怯怯地问。
“猫呀,”男人在唇边漾出一个温和的笑,“猫——是一种小动物。”
“像鹿那样的?”
“不——不太一样,比鹿小,比鹿温暖……”
“猫漂亮么?”
“漂亮。”
“猫可爱么?”
“可爱。”
一个狡黠的笑便不由自主地从摇摇的心里浮到脸上。她觉得男人是中了她的圈套了。当男人说着“漂亮”“可爱”这两个词时,她觉得男人就是在夸她漂亮可爱。
“那么,”她看着男人,很严肃地问,“你这里有猫给我看一看?”
“哪里有,”男人哑然失笑,“猫是从很远很远的国度进贡过来的动物,我只在建业别人家里见过一次……”
“那你带我去看。”
“有机会……”男人淡淡地笑道。
摇摇有些莫名的怒火,她觉得男人一定是在敷衍她。但是男人一笑起来,她就把这点怒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她这样想,又对自己生出些恼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皱着眉,几乎是恶狠狠地问男人。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男人依旧笑着说,“那么你——”
可是他后半句话没问出来,因为摇摇已经闪身跑开了。
二
自从上一任海昌都尉被当地居民吓跑的三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新都尉。但这个叫陆议的男人,显然和以前那些都尉们是不一样的。这个男人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总是比他们的温和。除了年轻,除了好看,除了说话的声音温和,人们还隐隐感觉到在这男人体内,更蕴藏了一种截然不同又坚定存在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
摇摇蹑手蹑脚爬上都尉府那破房子的屋顶偷看过男人好几次。好几次男人都是在低头写什么东西,还有一次在自己洗衣服,另外还有一次她听见男人在和一个军官说话,男人说:
“这里的士兵啊,听说我来了,还是在家里装病不出,真是——不像话。”
“不像话”这个词,可能是在海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女孩子四处撒野是不像话,谁借了谁家东西不还是不像话,连哪只下蛋的母鸡今天没下蛋都是不像话,人们怒着笑着骂着吼着,一不小心就说出了这三个字。可是再没有谁能将这三个字说得像男人说的这般温和,好象是缓缓沉入湖底的小石头,石锋上的坚硬凌厉被流水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只余下一派无声的温柔至极的谴责。这个人的“不像话”,真是“不像话”得不像话。
有一天摇摇在街上碰见了男人。她在路的一端,男人在路的另一端,低着头边走边沉思,并没有看见她。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和男人打招呼。
“喂!”她叫道。
男人置若罔闻,依旧沉思着走路。
这不奇怪,在海昌的街上一转,你随时能听见好几个“喂”出来。妻子喊丈夫,儿子喊母亲,主妇喊自家的鸡鸭,都是一个“喂”字。但男人显然不习惯,男人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喊他。
摇摇思考了很久,终于想起了男人的名字。
“喂——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
男人立马停住了脚,带着一脸的惊讶,缓缓转过头来。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摇摇又喊了一嗓子,麂子一样轻快地奔到男人面前。
“你……在叫我?”男人依旧惊诧着。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么长的名字?”摇摇有些恼火,她这么辛苦地记住了男人的名字,可男人居然——居然问她是不是在叫他。
男人愣了一愣,然后便笑起来,而且是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这个永远温和有礼的男人,他们的父母官,在摇摇面前,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孩子。
“你呀……”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用一只手指指住了摇摇,“你这个傻孩子……”
摇摇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他那么高兴。
男人终于停住了大笑,看了看摇摇,然后很耐心地告诉她: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谦称——我的名字叫陆议。”
“哦,陆议,”摇摇因为终于不用记那么长的名字而颇有些洋洋自得,遂又重复了一遍,“陆议。”
“不过,”男人微微蹙起眉,“你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那样很不礼貌——”
“名字不就是用来给人叫的吗?怎么起了名字又不能叫了?”摇摇不解。
“你可以叫我陆将军,陆大人,”男人停一停又说,“或者伯言也是可以的——”
“我不管,”摇摇固执地说,“我就要叫你陆议,陆议。”
男人叹口气,脸上换了无奈的表情。但他终于不再坚持,停了会又问摇摇:
“你叫什么名字?”
“摇摇。”
“瑶台的瑶?”
“不是。”
“那是哪个摇呢?”
“摇摇的摇。”
看着男人一脸郁闷的表情,摇摇决定不再为难他了。她苦思冥想了一下,然后告诉男人:
“摇船的摇。”
怕男人不懂,她还比划了几下摇船的动作。
男人微微笑起来:“摇摇,好名字。”
因了这一句赞美,摇摇心里喜滋滋的。她就站在那里仰着头,小向日葵一样灿烂地看着男人。
“摇摇,”男人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又回过头来问她,“你会摇船?”
摇摇巴巴地点头不已。
“帮我个忙好吗?”男人又问。
“嗯嗯,嗯嗯嗯嗯。”摇摇仍是点头不已。
“明天帮我摇一天船吧,”男人说,“我要去会稽。明天日出,你在湖边等我。”
摇摇的心便像睡莲花一样怦然绽放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