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讶然回头看看骆统,他紧抿着嘴,坚定地站在门口,堵住我出去的路。我又转过头看了看陆逊,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温和的眼睛有如深湖。
我叹气,再一次将头转向骆统,说:“你怎么骗我。你真的不是今日生日。”
骆统张嘴要说话,但他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不要怪他。是我的主意,我让他约的你。”
我又回头看他,他正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然后他轻轻说:
“既然来了,就过来坐下吧。”
我犹豫了很久,后来骆统说:“坐下吧。你们好好聊聊,把话都说开。见你们这样,真让我难受。”
我别无选择,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了。
骆统笑起来,轻轻走出去。
在出去前,他又回过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在我想出要说的话之前,他已关上了门。
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我的脸有些发红,竟不敢将目光投向他,只是盯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也一直沉默着。我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我,眼中是湖水一样的温柔。
这一下,我竟再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就那样慢慢将头转过去看着他,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我听见他轻轻地说。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却又还是放下去。
我的头发,自从那一夜之后,就再没剪过。经过六年的时光,它已几可委地。沉沉甸甸,层层交织的,都是不为人知的思念。
我淡淡笑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还好么?”他问我。
“一般,你呢?”
他不去答我的话,又看了看我,低声说:“我明天又要出征了。”
“是曹魏入寇吧,”我淡淡地说,“去吧,打败曹休,再回来。”
他定睛看着我,脸上泛起微微的惊讶。然后他笑起来。
“你呀,竟会这么说。”他笑着,温和而愉快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太明白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知道我为什么让公绪骗你来?”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
“曹魏举大兵入寇,我军上下一片恐慌,陛下也特意在武昌封锁了消息。而来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此行,究竟还会不会再回来。我怕我不会再回来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想要看看你。想把一些一直想和你说的话告诉你。来此之前,我还怕你会为我哭——可你呀……你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这样说着,又一次在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
我也笑起来。怎么不会为他哭?只是从未担心过。即使是不知道结局,我也相信他总是会胜利的。
“以前出征,从不曾想过如何败了会如何之类的事情。——兴许真的是老了。”他又低声说。
“你不老。你哪里老。”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他的眼角已有了浅细的皱纹,额头也不再光洁如初,只是一双眼睛明亮温和如初,里面藏着的,是清澈见底的勇气和温柔。
“不过也奇怪,”他自顾自地说,“以前从未为战争担心过,只是最近才开始有这样的顾虑。刚才听你轻描淡写地那样说,却又突然——一点都不担心了。”
“那你得胜归来,该好好谢我。”
他又定睛看了看我。
“这一次是被骗过来。下一次,你还会给我机会见你吗?”我听见他这样问。
“谁说的?”我脱口而出。
“谁说的?”他微笑着看我,眼中却泛起忧伤,“那一天夜里,我说醒来以后就看不见你了。你也是这样说,你说:‘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我一怔,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又说:“那一天清晨,其实我是醒着的。我知道你起来,知道你离开。你出去后我就坐了起来,看见你衣服也没穿好,头发也没梳好,你捏着衣领仓皇地走了出去,像逃跑一样。”
我低下头,脸有些发烫。
“那次……其实……但是……只是见面,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什么都不用说,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奢求什么。”他安静地看着我,“我今天要见你,一是如刚才说过的,傻瓜一样想在出征前最后见你一面……”
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听我把话说完。我要见你,还因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我点点头,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年四十六了。”他这样说着,又看了看我,“四十六岁的人,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你是陛下的女人,我若还一直惦念,是负了陛下。”
我点着头,指甲不由自主掐进了肉里。
“那件事,本不应该发生的。但既然发生了,也只好忘掉。你我都有自己的家室,醉只是个借口,却只能用一次。”
“我知道。”我低声应着。
“但是——”他目光黯然地掠过我的脸,又低声说,“我毕竟四十六了。”
未等我说话,他又接着说下去:“四十六的人,人生走过大半,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些夜里,想到此生可能再见不到你,我就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要发生那件事,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也许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聊聊天,做做事。只是看看你,听你说说话,我便知足。”
我深深看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但是选择权在你,无论你怎么回答我,我都会平静接受。”
“我要问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能否忘了那件事,像以前一样保持正常的往来?……你知道,要刻意避开你,真的太难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很难回答,你就用行动告诉我,”他看着桌面轻声说,“这样吧,如同你愿意,就倒一杯酒喝。如果不愿意,就什么都不用做。……我会知趣,过一会就会走。”
我仍是沉默着,久久地看着他。
“果真能像以前一样吗?”沉默之后,我轻声这样问。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
“我尽量。”他轻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猛地端起面前的酒壶。我没有将酒倒入杯中,而是仰头将整壶酒咽下。
酒精汩汩地顺着喉咙流入,一股灼热燃烧着我的喉咙,我被呛着了。我放下酒壶开始咳嗽,竟咳出了眼泪。我就这样一边咳,一边流泪,一边在唇边泛起仿如隔世的笑。
他怜惜地看着我,将手绢塞进我手中,又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动作却骤然顿住。我疑惑地抬起头,在他眼中找到惊讶之色。
他将手移到我面前,我发现那上面是一片映着烛光的血色。
伤口怎么又开裂了。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真不凑巧。
“怎么受伤了?”他皱起眉,严厉地问我。语气好象是我做错了事。
“一点轻伤……没事……”我讪讪地笑着,却被他打断。
“血流成这样还说没事!让我看看!”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他用了这样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
“这……看……不用了……不太好……”尽管伤口还在痛,我的脸竟不自然地又红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这有什么好顾忌的?”他抓住我的手,命令似地说,“你只当我是属下,给我看看伤口。”
我终于还是拉下衣服,给他看肩上的伤口。
被血浸透的绷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掩过脸去。半天才回过头来,眼中竟有模糊的潮意
“陛下怎么让这么蹩脚的医官替你疗伤?”看着那被胡乱包扎起来的伤口,他轻声而心疼地说。
“是我自己包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陛下不知道。”
他疑惑地看看我,然后问:“怎么受的伤?”
“被人袭击。”
“谁干的?”
“我不知道。”
“告诉我,”他捏着我的手,急急地说,“没关系,告诉我。”
我挣开他的手,低下头说:“不必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又怔然看我许久,终于没说什么。起身出去了。很快他又折回来,手中拿了药物和绷带。
“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他拆开我自己包的那堆能让医官看了气背过气去的绷带,又用酒细细替我洗着伤口。
“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强忍住疼说。
他还以沉默,开始小心地替我上药。
“陛下对你好么?”他突然轻声问。
“很好。”我胡乱应着。
“很好?”他惨淡地笑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不知道。”
“不关他的事,是我——”我刚要辩解,他却打断我的话,手也停住了。
“如果陛下对你不好,如果你不开心——”他认真地看着我,停了一停,思索了一下,又慢慢地说,“我是说,如果你想对我说,想要我带你走,你就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我会带你走。”
我怔了怔,却轻轻摇头。
“我不会说的。”
他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开始替我将伤口包起来。烛光下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的手指偶䰔;触到我的皮肤,他的体温便顺着手指一直流入我心里。我突然有些恍惚,我觉得自己像一架空置了许久的琴,他的手指触上去,对应的弦便发出几不可辨的颤音。
太安静了,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
空气里充满了微妙的气氛,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将伤口系系扎好,又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我身边对我说:
“你在这里把衣服换了,然后休息一下。”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我欠起身来,急急问道。
“闷,我出去走走。”他这样说着,竟头都不回,推门出去。
“你还不是像逃跑一样!”我竟笑起来,大声对他说。
他站定,回头,也是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