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地震,仅仅是苦难的开头。
在那个秋天,江东四处余震不断。即将抽穗的稻谷在大地的颤抖中一片片碾落成泥,洪水从山上冲下,大口大口地吞噬农舍。
随之而来的是人祸。尽管下了令让官府开仓赈灾,但仍有饿得红眼的饥民成为流寇。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造成比天灾更大的威胁。
祸不单行。就在地震爆发出来的那一天,孙登在回武昌的路上失踪了。这个噩耗比任何天灾人祸都更让孙权感到恐惧。他将将领都打发出去,四处寻找孙登的下落。而他自己,也每天为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重任自然也落在了陆逊身上。他被派往鄱阳一带安抚流民,顺便寻访孙登的下落。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了孙权的精神支柱。每一天孙权都在等他的信。倘若是好消息,便喜逐颜开。我常为现在的他感到骄傲,但又不时地想,希望他别那么辛苦才好。
一日,我穿过武昌的大街,一匹马呼啸而来,险些撞倒我。
我刚想斥责那骑马人乱撞,抬起眼,发现那人我见过,是他吴郡家中的家仆。
他也认出我来,跳下马向我问好。
“急急忙忙去哪?”我好奇问道。
“去给大人送信。”
“你家大人去鄱阳了。”
他“啊”了一声,脸上全是惊讶焦急之色。我不由好奇问道:
“什么事那么急呢?”
他看了看我,终于还是说:“小公子病了。夫人请大人回去看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虽然知道这么想很不对,但细细想来,又差不多该是这个时候了。
过了几天,却依旧不曾听说他告假回家的消息。
倒是从吴来的书信一直不断,说小公子病得很重,催他回去看看。
可是没有用,他仍是留在鄱阳安抚百姓平定流寇,丝毫没有回家看看的意思。
我去找骆统。他见我满面愁容,有些惊讶地问我怎么了。
我忧愁地看着他,说:“小公子病了。”
他脸上的惊讶褪去,简单地“哦”了一声。我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头不语。
“延儿他病重。”我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他简单地答道。
“你……”我为之语塞,忍不住说,“你就说句‘知道了’就可以吗?”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不肯回家。”
“是吗?”他仍是那样淡淡的口气。
“你让他回家看看啊。”
他看了看我,然后慢慢地说:“现在是紧急时刻,谁都不能擅离岗位。”
“我去问陛下要军令!”我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
“别犯傻,”他扯住我说,“就算是陛下允许他回家,他也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啊!”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却仍没放弃往外跑的举动。
他用力扯过我,将我按在榻上,然后一字一句对我说:
“你别傻了,你要做的事情我都试图做过了。那一天我去鄱阳,听说他要离开,当地的百姓跪在路的两旁留他,哭哑了嗓子请求他。那里流寇未平,还有人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如果是我,不把事情做完,我也不会离开的。”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庄重。
“你们这些男人,”我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为了百姓,连儿子都不要吗?”
“并非不要。他会赶过去,但必须将事情先做完。”
“如果来不及呢?”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难道不会悲伤吗?”
他深深看我一眼。
“谁说不会?”他说。
我起身要走,却又忍不住折回,正色对他说:
“还是让他回去看看吧,一天就好。只离开一天,鄱阳的百姓不会因此而活不下去的。”
“我试试吧。”他点了点头。
然后我去了吴郡。
在这样悲伤的时候,我想要陪茹在一起。
这不是惺惺作态。甚至,比起他来,我更为她心疼。
也许因为我是将她养大的那个人。
一路来到她家,刚进大门便急急问前来开门的人:
“延儿怎样了?”
“小公子恐怕捱不过今晚。”那人低低地说。
我奔进屋里,见茹抱着延儿坐在榻上,脸上神情是悲伤到极致的平静。
我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肩。问她:“怎样了?”
她抬起头,梦游似地看了看我,却不说话。
我伸手去摸延儿的额头,他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还活着。却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这个时候,他突然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睛,却轻轻念了一声:“爹爹。”
茹突然把头埋进我的衣服,我能感觉到肩上那一片衣衫迅速湿起来。
我陪着茹抱着延儿坐了一夜。
那是痛苦的一夜,一个如此幼小美丽的生命,分明揽在怀中,却又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逝去。分明知道他的痛苦,但无法帮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体温时冷时热,有时清醒有时又陷入昏迷,有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但更多时候却在哭。
稍微清醒一些时,他总是睁开美丽的眼睛,看看茹又看看我,然后怯怯地问:
“爹爹呢?”
每一次,茹都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用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爹爹很快就到了。很快,真的很快……”
长夜一点一点过去,星光亮了又黯了,油灯燃尽了又添上新的,但要等的人,一直没有来。
黎明时分,延儿突然坐了起来。
他体温正常,表情平静,眼角的泪痕也渐渐干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茹,然后说:
“娘,爹呢?”
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说:“他很快就到了。真的——”
“娘你别骗我了,”延儿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茹看着他,突然哭起来。
“如果,爹爹来了,娘你帮延儿告诉他,延儿不能再等爹爹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茹一边哭,一边去揽他,而他就顺着被茹揽入怀中,静静闭上眼睛。
“娘……延儿很累……延儿要睡了……”
他就这样睡去了,并且不再醒来。
我揽着茹也揽着茹怀中的他,分明觉得他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凉去。
然后终于变得没有任何温度。
茹一直在哭泣。这样子的哭,仿佛含尽了人世间的哀伤。我心疼于她的哭泣,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黎明时分,她的哭声终于淡去。她站起身来。
我望向她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并不是因为过度哭泣让她的脸发肿,而是因为在那红肿的眼中,多了一些我也说不清的冷冷的东西。这丝冷意让我不寒而栗。
她平静地唤人前来,平静地吩咐后事,末了,又说:
“去把大门锁上,没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可是老爷——”那仆人刚说出几个字,触到茹冰冷的目光,竟噤声不语。
“我说的是任何人。”茹逼视他,冷冷地这样说。
“茹……”我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甩开。
“他既然没赶回来,以后也不必回来了。”她是这样说。
我就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人们给陆延擦身更衣以及梳头,然后一口小小的棺木被抬进来了,白色的钱纸被挂起来了,灵堂也搭起来了。
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见一个仆人面有忧色地走过来,走到茹面前,小声地说:
“老爷在门口。”
我心里一震,再看看茹,她神色平静,目光中仍是冰冷如锥。
“那又如何?”她问。
那人为难地看了看她,又慢慢地说:“老爷要进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进来。”茹平静地说。
“夫人,如果老爷非要进来,小的又怎么能拦……”仆人哀求般说道。
茹看看他,终究是叹了口气。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而我忍不住跟在后面。
她就一直走到大门口,在紧闭的门后站定良久,然后对着两扇门,低声说道:
“上一次孩子出生,你迟到了;这一次孩子离开,你还是迟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沉默之后,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现在要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你有权利闯进来,但我告诉你,如果你进来了,我就永远离开这里。”
茹这样说着,语气里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我悲伤地看着她,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只要你开心,我随你的意思。”门外的他,又是这样说。
“那就好,”茹冷笑,“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难产生下延儿之后,你不是说过以后不再要小孩的话吗?我还记得这句话,我也要告诉你,以后不会有别的小孩子了。你休了我另娶也好,纳妾也好,我不想再为你生小孩。”
我一惊,再一次想要去拉茹的手,却仍旧被她甩开了。
门外的他叹气了。
“我不休你,也不会纳妾。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如果我不原谅你呢?”
“……只要你开心就好。”
“你何必总是说这样的话?你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这样想?”
“……因为你是我的妻。”
茹怔了怔,然后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回忆他的声音。
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门只是从里面插上了,却并没有锁。我想了想,走过去,轻轻把门栓拨开了。
然后就站在那里,心里不断地念叨:你推门吧,一推,门就开了。她会原谅你的,她总是会原谅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夫。除了你,这世上还有什么别的男人能让她原谅。
可是过了许久,门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
却看见他站在马旁边,怔怔地向屋门口的一个方向张望。
然后他轻轻走过来。我以为他发现我了,但他没有。他走到屋门口,抱起一个什么东西,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他抱着那东西,缓缓地走到他的坐骑边上。他想要翻身上马,看了看怀中的东西,却又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怀中抱着的,是孩子玩的竹马。
他在那里轻轻***着那竹马,脸上是让人心疼的梦一样悲伤的表情。他就在那里把玩了那竹马许久,突然将脸贴在竹马上,整个人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他,他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我发现他在哭泣。
这个男人,我自认识他以来,便习惯了他永远温和平静的脸,也从不曾见过他的泪水。
但此刻,他跪坐在地上,抱着竹马,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刻我想要推门而出,想要抱住他,吻干他脸上的泪水,想要和他一起承担所有的伤痛和悲哀。
但脚却生了根般留在原地不动。
在我下定决心之前,他已站了起来。他抱着那竹马,翻身上马。
他就这样走了。
我回到屋里,看见茹呆呆坐在窗边。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她很顺从地依靠在了我怀里。拂着她单薄的肩,我发现,即使她会倔强,也是脆弱的。
“何必这样呢?”我劝道。
她沉默不语。
“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又紧张地问。
“……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果真不可原谅么?”
“不可原谅。”
她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涌到嘴边,想忍住不说,却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如果换了是公瑾,你会原谅他的吧?”我这样问道。
她抬起头,愕然看了我许久,又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