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

锦瑟无端.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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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如梦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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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一张很普通的床。地板空旷而陈旧,剥落的墙纸上有陈年的斑迹,破败的雕梁间有灰尘的味道。

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剥落的墙纸上开出蔷薇,破败的雕梁弥散着栀子花香。

当看见他白色长衫下掩盖的身体时,我甚至起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身体真美丽,和他的灵魂一样美丽。四十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一点点都没有。它依旧有如被月光洗涤过般皎洁美好。

他皮肤的味道很干净,有如最清冽的酒香;他的体温其实并不比我的高啊,但感觉有如贴身佩带的玉。明明是冷清的,却温润到心里。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面去。略为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我的眼睛。他的发散开了,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些应该忘记的,又让另一些感觉格外清晰。在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是谁又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昨天也忘记了明天,忘记了快乐亦忘记了悲伤。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拥抱在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贴近我。我们心跳连着心跳,呼吸纠结着呼吸。我忽然想哭。我们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该是这样了。

他的发沉沉覆在我脸上,如同黑色的空气,又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我在期间呼吸,有如陷入深湖,一直下沉,下沉,到湖底。然后我睡去,在黑色的、温柔的湖水中睡去。

睡得却并不安宁。梦里一切支离破碎,交织的光影,崩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我感觉到他起身,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我想叫又无力——

“命运无法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不记得了。

然后我发现我身处庐江,夕阳下的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转身。我急急想要追上他的步子,却怎样也追不上。我想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要离去了。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再也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力气,竟喊出声来。

然后我醒来。眼睛尚未张开,便急急在身边找他的手——

竟给我找到了。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有如连接天堂的绳索,紧紧缠住了我的手指。我也死死捏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见他半坐在身边,温和地看着我。

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梦而已,他仍在这里。

“做噩梦了?”我听见他温柔地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松开手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擦去我额头上那几滴因恐惧而渗出的汗,再与我的手十指相交。

“还没有做够梦吗?”我听见他声音里的爱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贴得他更紧。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这样依偎了一会,我听见他说道。

“我梦见你了。”我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

“你刚才叫的是‘陆逊’。”

我吃了一惊,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却找不到一点惊讶,只是平静如水。

“说起来本应很奇怪,”他看着我轻轻说,“‘逊’这个字本是我父母所起。但他们去世后,收养我的叔祖不喜欢,便改了现在这个字。这件事情除了瑁,再无别人知道……连茹也不知道。可刚才听你这样叫我,却觉得好像本来就应当如此。”

我无法去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轻问:“那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当年寄人篱下,叔祖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更喜欢‘逊’这个字,美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摩着我的发说:“你这个说法真有趣,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也笑了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说:“如果喜欢,便改回父母给的名字吧。毕竟你现在不再寄人篱下。纵然你叔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用他给的名字过了前半生,也够了。”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末了又侧过头,叹口气,低低说道:

“我都快不记得父母的样貌了。”

父母?我恍惚地想起,我都快不记得我是有过父母的人了。

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剩下这个男人。只有他。

但即使躺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却始终不觉得我是拥有他的。

这样想的时候,便忍不住悲伤。我摇摇头,摇去那些悲伤,只是静静伏在他胸口,心无杂念地听他的心跳。而他也安静地,一下一下用手摩我的发。

动作却渐渐慢下去。我抬起眼,在他脸上找到沉沉的倦意。

“睡会吧,”我忍不住说,“你一直没睡过。”

他摇摇头,说:“我舍不得睡。”

“为什么?”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是这样问。

他深深看我一眼,将手温柔地贴上我的脸,轻声对我说:

“因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不在了。”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我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中般颤抖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不由自主地迭声说:“谁说的?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害怕他再说什么,欠身抱住他的头,让他睡下,又命令似地说:“快睡,否则我会不悦。”

他终于顺从地点点头,侧身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一直贪恋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闭眼,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终究是倦了,一会儿,便响起缓慢匀称的呼吸声。

我静静看他入睡,倦意渐渐也泛上来,我却挣扎着不想睡——

我狠狠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剧痛瞬间击退了睡意。不要惊醒他,我强自压抑住身体因剧痛的颤抖,却压抑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舍不得睡。

再一次品尝这一句话,竟是那么地悲伤。

酒意已渐渐退去,人渐渐从那种迷醉的恍惚的感觉中走出来。清醒的感觉一点一点泛起,让人恐惧而压抑。

月光从窗户格子里一块一块漏入,投射在地板上又投射在他身上。他睡得很平静,双目禁闭,呼吸平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月光。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入我的心。是温暖的,美好的,却不知如何承受。

我对自己说:这个人,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我爱的,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我想要就这样躺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可我知道时间不会因我们而停止,天亮以后他仍是东吴的大都督我仍是吴王的夫人,我们将一直以这个身份存在着,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这样绝望而压抑的生命,却只能继续。

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清醒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会再有了,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酒是个借口,却是个只能用一次的借口。这样借口带来的欢乐有如罂粟,只会让人越来越沉迷乃至万劫不复。无论我还是他,都足够聪明或者足够愚蠢到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地贴近他的脸,呼吸着他的呼吸。在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光之间,痛并快乐着。

月光的颜色渐渐淡下去。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隐隐的深蓝色。

天,你可不可以晚一点亮,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

可没有用,天仍在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亮起来。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可以倾城,我的眼泪却连多一秒钟的时间都留不住。

当月光彻底在窗间消失,当天色从深蓝转为淡蓝,当晨起的鸟拖着尖利的叫声划过天空,我终于挪开他的手,轻轻坐起来。

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陈旧的烛盘上泪迹斑斑。

我起身,一点一点穿好衣衫,梳好发。披上长衫,准备出门。

又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他。他仍在熟睡中,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如果那梦是欢乐的,不知是否有我。

枕上散了两根他的发,我取过来,放入衣袖。又怕丢失了。犹豫了好久,最后一点一点编进我胸口挂玉的绳子中。

——只剩下它们陪我一世。

晨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恬淡平和,如同无辜的孩子。我坐在他身边,最后一次细细看他的脸,好久好久。然后轻轻吻他微翕的唇。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心中不自主地泛起酸楚。

伯言,对不起啊……我站起身,轻轻在心里说:只能期望来世,可以一起在满室阳光中醒来……

这样说的时候,心突然一凛。眼泪又一次落下来。

这一世,历经如此漫长的时间与空间奇迹般地相遇,却仍是无法把握。来世六道轮回,人海茫茫,我们又如何找到对方。

只有现在是真实的。

可这个“现在”,也即将成为过去。

我推门走出太守府,清晨的风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但风中竟有几丝秋意。

我捏紧了衣领子在风中走。城市尚未从宿醉中醒来,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

我仿佛在一个死去的城市里漫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人。

一直走到城门口,我才看到一个活人。

是骆统。他正倚在城楼上发呆。看见我来,他迷惑地步下城楼,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红肿的眼和凌乱的发。

而我走近他,用了被压低的、带了哭腔的声音,命令似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我……你只带我出城,带我去渡口,帮我安排条船……”

“……送我去武昌。”

那一天晚上,旅途中,我洗澡的时候,发现锁骨下有一块小小的淤痕。

想起他吻在上面的样子,想起他的温柔,又忍不住要落泪。

我知道热水能活血散淤。在后面的几天里,我一直用冰凉刺骨的冷水洗浴。只希望能将它留得更久一点,让那个男人的痕迹在我身上留得更久一点。

但没有用,它还是一点一点散去,以至于了无痕迹。

如同渐行渐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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